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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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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40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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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的那一边

父亲打小儿就想着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红木柜台,高高的红木柜台就堆放在床头边高高的木制窗台下。

大姑姑长父亲十一岁,在爷爷奶奶年轻时苦于生育的年龄里,抱养来了我的大姑姑。

抱养来的大姑姑被爷爷奶奶加倍地宠爱着,在那个人都难养活下来的年代里,爷爷奶奶硬是把我的大姑姑送进了我们家东面教书先生的私塾里,作为村子里的唯一,教书先生的学堂里第一次领进了女弟子。

大姑姑住着的单间小房子,是爷爷用厢房后门连通出来的巷屋房,拐过东厢房那道通幽的小木后门,大姑姑的小厢房就座落在东厢房的东北边角上。这儿是我小时候曲径通幽的灯火房,推开小厢房那扇昏暗的旧木门,昏幽的窗台下,就有我大姑姑高高垒起的红木柜台。

透过红木柜台边的北窗口,映入眼帘的是连绵不绝地岭南田水岗,众多的古村落星罗密布其中。村野的尽头处,高耸云端的千金山麓就横亘在巍峨的平天山脚下。

我们家就居住在那片砖瓦林密布着的岭南院落里,由天井围成的农家四合居院就错落在成片的厢院其中,厢院四围毗邻着的连片低矮的千年巷屋,像是岭南别院里的小家碧玉,默默地藏隐在了那片幽居的砖瓦屋檐下。

年轻时候的爷爷曾是李宗仁部下的一名士官,卸甲归田后,娶了妻生了子,爷爷便做起了一名普普通通的石磨匠来。

在爷爷很小很小的时候,我的太爷爷就带着他们从村子中央老井旁的老房子里搬了出来,一起出来的还有我那年少不更事的亲亲六爷爷。

“别院楼台高锁,垄上村渚人家,千金山下采桑麻,院庭飞燕子,春暖锁池鸭。

一襟黄昏归牧,暮血云上聒鸦,垄头清梦睡雏蛙,山村无甲子,岁月煮芳华。”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家东面的沟垄边上建起了一栋私塾的别院来,这些年里陆续来了些村里的学子们,大姑姑在溪水边上浣洗时,琅琅的读书声便从不远处的私塾里朗朗地飘传过来。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

先生也跟我们姓梁,长着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父亲每每跟我们谈起前先生时,总是一脸的敬服。

学子们陆续放学的午后到夜里,每每夜幕降临时,东边的学堂里那盏昏暗的油灯火下,便传出了先生那高亢且抑扬顿挫的琅琅念书声。

“大学之道 ,在明明德 ,在亲民 ,在止于至善……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 ;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 ;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 ;致知在格物 ……”

父亲认为这是极为至高的选段,故此先生每每读到这段文字时,我那血气方刚的爷爷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守在厢房前的门椅边上,默默地边吸汲着烟火,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爷爷想起了那段戎马倥偬的征伐岁月。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这时候,大姑姑便伏坐在高高的红木柜台旁,眺望着天边远处夜空下缈缈的山岚。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

空濛的夜空下,一缕空灵的丝竹缓缓地从东面的地平处若隐若现地升起,携着款款吹来的沁人晚风,揉入在溪边的水面上,天地间变得一片空宁。悠悠的管笛声里,似是带着梦呓中亲人气若游丝般地呼唤。或许是拨动了爷爷往事的心弦,一曲终了时,爷爷木然地沉寂在长长的夜空下,久久不能离去。这时,皎洁的月光底下夜白如昼,先生的丝竹越发地高亢激昂。

“楝花飘砌,蔌蔌清香细。梅雨过,萍风起,情随湘水远,梦绕吴峰翠。琴书倦,鹧鸪唤起南窗睡。

密意无人寄,幽恨凭谁洗。修竹畔,疏帘里,歌余尘拂扇,舞罢风掀袂。人散后,一钩淡月天如水。”

四四年那年,怀了身孕的奶奶正从河堤边上浣洗归来,一进门,碰上了我那急匆匆赶回来的爷爷 ,爷爷告诉奶奶,鬼子来了。

一九四四年,豫湘桂战役打响。同年秋月,广西的一个小山村里,爷爷带着奶奶,大姑姑背起我的父亲,走在了逃难的路上。

逃难途中,我的亲叔叔降生在了逃往长爬村的路岭上。急下来的奶奶想着把刚生下来的叔叔扔掉,一旁的爷爷起了恻隐之心。

“说不定将来是个当官的哩!”(后来叔叔从部队退役后做了一名工人。)

叔叔得以存活了下来,同年,在四公里外的那一头,我的母亲也降生在了一个教书先生的家庭里(我的外公是教师)。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后来,爷爷奶奶又陆续生下了我的四姑姑和七姑姑。父亲也从当初的那个大男孩变成了真真大哥哥。

父亲和叔叔读书的那些年里,我那大姑姑早已嫁人 。在那个春风荡漾着的岭南院落里,最小的小姑姑整日“哥哥哥哥”地跟在了我那正念着书的叔叔身后。

“马来了,马来了,你到哪里去,我到北京去!你到北京做什么,我要去看毛主席!”

叔叔捧着新发的课本端端地坐在家门前的那座桥墩上高声诵读着的时候,历史的滚滚洪流,已从一个时代迈入了另一个时代里。

“……红旗卷起农奴戟,黑手高悬霸王鞭。……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嫁了人的大姑姑从远远地村口边上赶回来了,在那个春风荡漾的春日午后。一大堆的孩子们也从邻里别屋间聚拢过来,院落里顿时热闹了起来。

小姑姑从厢房里跑了出来,怯怯地躲在了叔叔的衣襟后边,偷偷地一旁窥看着大姑姑,一脸的羞涩。

五兄妹又聚在了一起,晚上时,他们来到了父亲住着的东厢房里。

明明的月色从薄薄的云层里跳了出来,铺洒在四宇的碧空里,照开了广袤的岭南大地,为静谧的村夜披上了一层薄雾的轻纱。

叔叔把小姑姑抱上了高高的红木柜台中央,明明的月光底下,远处的山岚依稀可见。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依稀的月光底下,大姑姑想起了那一年小的时候先生教起自己的诗文来。那时,每每月色浩空的夜里,坐在厢房里,总能听见先生坐到自家的家门口上,吹起了管笛悠悠来。

叔叔却是从书包里掏出了一本大红封面的新书本,带着四姑姑在月光底下大声地哼唱起来。

“太阳当空照

花儿对我笑

小鸟说早早早

你为什么背上小书包

我去上学校

天天不迟到

爱学习爱劳动

长大要为人民立功劳……”

“你看你看……”,小姑姑指着远远山的那一边,突然一道闪闪地亮光从天底下划起。

“山的那一边是什么呢?”小姑姑天真地问着。

大家顿时沉寂了下来。

大姑姑缓缓地说起,传言大山脚下曾住着一位老阿妈,阿妈生下三个儿子,大儿子叫勒墨,二儿子叫勒堆厄,最小的儿子叫勒惹。

阿妈织得一手好布。织出来的布上有高大的房屋,好看的花园,大片的田地;还有果园、菜园和鱼塘;还有成群的牛羊鸡鸭……

有一天,阿妈对着大儿子说:“孩子,我们会住在这样的一个村子里吗?”

大儿子撇撇嘴说:“阿妈,这不过是个梦想罢了!”

阿妈对着二儿子说:“孩子,我们住在这样一个村子里有多好啊!”

二儿子也撇撇嘴说:“阿妈,等下一辈子吧!”

阿妈皱着眉头对小儿子说:“孩子,我要是不能住在这样一个村子里,会闷死的。”说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小儿子想了想,安慰妈妈说:“阿妈,你的布织得很好,布上的东西活生生的。你把这张图画织在布上,看着它,你就和住在美丽的村子里一样了。”

于是阿妈买来五彩丝线,摆正织机,照着画织了起来。

织了一天又一天,织了一月又一月。织呀织,一直织了三年,这幅画才织成功。

后来,阿妈死了后,大儿子化成了平天山,二儿子化成了郁水河,最小的儿子,化成了千金山……

那一夜别后,叔叔姑姑们各自陆续地安了家成了业。九几年年末,我那亲亲的四姑姑重病不治,撇下了自己的几个孩子,带走了许多的遗憾,永远地留在了山的那一边。二零二一年岁末,我那挚爱着的父亲也带走了我的母亲一同双双离去,把我们摒弃在了这烟火人间。独有我的大姑姑小姑姑和叔叔她们,仍残活在这人世间,苟延着风烛残年。

恍恍间,这几十年便过去了。再次地坐在老屋的窗台边看月时,恍然想起当年窗台边父亲母亲跟我言起的历历往事来,顿觉人生恍若一梦。忽然间想起了那一年的那个夜里,那个关于山的那一边的久远故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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