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父亲年轻着的时候,恰好遇上了那个全民大炼钢铁热火朝天的艰苦年代,苦于当时的村子里拿不出过余的劳动力来,于是我那父亲,连同着隔壁家里的几个要好的伙伴们,便一同被派到了十几公里开外的乡镇大队的工地上。
父亲炼钢的地方选在了大山环抱下的一个偏远的小山坳子里,这儿是平天山麓伸延下来的一个开阔的平缓地带,历来亦是壮汉民族的聚居地——旧龙山。同时,这儿也是一百多年前太平天国那场农民运动中翼王石达开的旧故里。
路上只需翻越过我们村背那座巍峨且连绵不绝的莲花山主山脉。一大清早,天灰蒙蒙亮时,父亲便要赶着出发了。
奶奶亲自为我的父亲备好了路上吃喝的干粮,因为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叮嘱了几句后,便让着父亲自己出发了。
等着父亲他们收工回来的下午,太阳已是将近下山了,火红火红的落日夕阳正缓缓地坠落入了远山的山旮旯里。
当年的父亲他们正年轻气盛着,干完了一天的活儿后,不顾着满身的疲惫和夜幕的降临,便约好了同来的几个要好的伙伴们,说是要趁着月色,连夜赶着山路回去。
父亲他们一行刚走到了半山腰时,夕阳已没入了山腰下的山脊梁背里,空荡荡的山谷里,通红的落日夕阳伴随着一路惊起的“唧唧”虫鸣在山谷底里悄然升起。夕阳沐浴着落日黄昏,“嘎嘎”的山涧聒鸦噪鸣正从远边的山坳子中一遍遍传来,带着瘆人的山谷回荡。暮色的葱茏正吞噬着落日的余晖,乌压压的山坳子里,惆怅满满升起,坠落着的夕阳,正舐犊着这深沉的初夜。
空旷旷的山路上气氛变得怪异了起来,山鸮长长的号鸣像是夜半里哀嚎着的野孩子,声声瘆人脊背,一遍遍地回荡在空荡荡的山谷里。“唧唧”的路边虫鸣仿佛就躲在你耳畔边不远处的草垛丛里,等着你走近了时却突然地消失了,让你感觉到在不远处的幽黑灌木丛里,仿佛有一双不安的眼睛就躲在黑暗处偷偷地看着你。
好在淡淡的夜空下月色正从另一边的山坳子里缓缓地爬了出来,妆点着一双朦胧的睡眼,半遮还掩的,像是护佑着大山的精灵,迷迷糊糊地照掩在初夜下昏幽的山谷子里。
“待余霞散尽,一轮月,出长空。照斜渡昏鸦,急行旅客,晃影桥东。朦胧,是谁感慨,念今朝别过两匆匆。明日天涯陌路,问君怎个相逢。
忡忡,别绪无穷。怜客子,赛飞鸿。被何事纠缠,南来北往,难定行踪。途中,有谁会管,是悠然笑看百花红,还是千山踏遍,黯然背对春风。”
正赶着山路时,黑暗中的父亲突然间似是听见了耳畔旁有个声音轻轻地叫了一声自己。
父亲“诶”地回应了一声,转回过头来时,空荡荡的山谷中夜色如水,伙伴们正神色匆匆地低着头赶路。
“你们都听见了吗?”
前面的父亲停了下来,大伙儿被父亲问得一脸的莫名其妙,趁着谈话的功夫,大伙儿跟着歇息了起来。
“远远地前面有个声音,你们听见了吗?”父亲再次开了口。
黑暗中没有人应答,大伙儿歇足了之后,又继续赶路了。
这一次父亲没有再走在最前面,很快地月光从树梢顶缝的缝隙间渗漏了下来,点点的透洒在了面前的空地处。
当父亲他们转出了山谷子时,在月光地的尽头,若隐若现的嘹嘹山歌渗在了夜风里从远远的地方缈缈地传了过来。
“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
心地清净方为稻,退步原来是向前。”
空濛濛的月光底下,一处平坦的山腰子上,一院一屋两人,正劳作在砖瓦墙院围成的月光门前。走近了,看清楚了月光下男的捣练在古色的瓦缸旁,女的正要把一条条蜡染了的布匹挂在了门前的竹晾竿上。
“刀熔蜡,靛浸染,白作底,蓝为案,三夜三,出冰纹。”
皎洁月光铺洒着的天地下,男者作歌,女者应和,一唱一和的天合丝丝地飘传在了空濛的夜空下。
看到父亲他们的到来,歌声停住了。
男人打了声招呼,从屋子里搬出了凳子要招待父亲他们,父亲不忍心打扰了他们间的清雅,问明了下山的路程,便接着出发了。
父亲他们正匆忙地赶着路时,缈缈的嘹亮山歌又忽远忽近地飘传了过来。
“山色葱茏月一轮,柴门半掩夜沉深。
小院一别人去后,风敲窗纱月关门。”
沿着下山的路走了半个钟头后,面前的山路变得越发地窄了起来,几经周折后,父亲他们知道是走错了方向,于是便来到了一处高地上,终于看清了另一条曲曲弯弯的下山小路,就在有月光的前方。大伙儿打起了精神,一口气冲上了路的尽头。
原来路的尽头是一个凸起的小山头,向着山下放眼望去时,朦胧的月光底下仿佛出现了一个隐隐的小村落,依稀有着十来户人家,正座隐在一个低畦且半开阔的山坳子里。前方的屋子里似是隐隐闪烁着离离的烛黄灯火 ,依稀还传出了阵阵絮絮的灯下夜语来。
大伙儿顿时兴奋了起来,很快地冲到了屋子前,父亲敲了敲门,门开了,一个中年汉子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紫府东风放夜时,步莲秾李伴人归。五更钟动笙歌散,十里月明灯火稀。
香苒苒,梦依依,天涯寒尽减春衣。凤凰城阙知何处,寥落星河一雁飞。”
对于父亲他们的到来屋主人似乎没有表现出过多的诧异,打过了招呼之后便邀请着父亲他们进入了屋子里坐着。
一番地交谈下来终于知悉了中年汉子原来是村子里给人看病的村郎中,方才看病的客人刚刚起身离去。
郎中问起了父亲的乡籍户地来,父亲便一一作了应答。一阵子的交谈下来,意外地发现了经过曲曲折折的认亲后竟可以对起了远房亲戚来,都言百十年前大家的祖上曾是不照面的亲家子。既然是对上了亲戚,大伙儿顿时放松了下来。郎中自言先祖们曾随面涅将军狄公(狄青)自青州白马南迁至此,狄公率部北还后,先祖们滞留了下来,先时戍边守关,后逐以务农为生,客居于此地已有千百余年。父辈的时候,其父曾随李宗仁将军南征北战,最终殁于昆仑关一役。
说着说着时,郎中慷慨悲怆,逐抚案而歌。
“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传闻一战百神愁,两岸强兵过未休。
谁道沧江总无事,近来长共血争流。”
隐隐过了二更时分,头顶上空的月色已是暗淡了下去,山坳子庭前的空地处一片空宁,不远处的屋子里灯火渐渐地稀落了下来。郎中提议让父亲他们留下来住一宿等明早天亮了再走,父亲不忍心扰客,却也困顿难耐,便没有急着要赶路,于是大伙儿又跟着郎中攀谈了起来。
谈着谈着时,大伙儿又不约而同地谈起了那个二十多年前的昆仑关来,大伙儿正神伤着时,郎中念起了一段久远文段来。
“浩浩乎,平沙无垠,夐不见人。河水萦带,群山纠纷。黯兮惨悴,风悲日曛。蓬断草枯,凛若霜晨。鸟飞不下,兽铤亡群。亭长告余曰:“此古战场也,常覆三军。往往鬼哭,天阴则闻。”伤心哉!秦欤汉欤?将近代欤……
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生也何恩,杀之何咎……”
言到情之切处,郎中逐伏案而泣。
这时,山外吹来的习习夜风正穿过了庭前空幽的山谷,沙沙地拍打在门头边的幡帘上。别家的院子里传来了一两声黄狗睡梦下的低喘,伴着远边山坳子里角鸮长长的号鸣,窸窸窣窣的窗下呓语在空灵的夜空里传来。衔着天外的朦胧月色,山村大地像是睡熟了的婴孩,静静地睡躺在了流淌着的时光里,醺醺的醉人暖风渗透在了阵阵的沁人松香里,呼啸啸着掠过了山后的松树林。
“楝花飘砌。蔌蔌清香细。梅雨过,萍风起。情随湘水远,梦绕吴峰翠。琴书倦,鹧鸪唤起南窗睡。
密意无人寄。幽恨凭谁洗。修竹畔,疏帘里。歌余尘拂扇,舞罢风掀袂。人散后,一钩淡月天如水。”
这时候月儿升上了高空,门前的庭院里大地变得朗润起来,父亲他们也歇足了,于是,便起身做了告辞。
郎中看是留不住父亲他们了,便说着要送父亲一程。这时月儿坠入了云缝里,山坳子里朦朦胧胧的一片。郎中把父亲他们一行送出了院落外很远的地方后,方才依依不舍地别了父亲回来。
父亲正赶程着时,半山腰子上吹响起了悠悠的管笛来,笛声悠悠地回荡在空荡荡的山谷中,如同贴着在耳边飞行。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
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绕过了两三个分叉口之后,下山的路口终于清晰可见。回过头来向着山上望去时,半山腰上若隐若现的箫笛还在,夜空中郎中那依稀的身影仿佛隐入了月色的空濛里。父亲他们朝着山上打了一个长长的贯口,算是打了声招呼,半山腰上的笛声突然停了。
第二天吃过午饭后,父亲他们又要赶着出发了。出发的路上,他们特意地绕了一大圈子的路程,想着顺便去拜谢一下昨晚留客的郎中 ,可任凭父亲他们如何在山里转悠 ,青山隐隐,昨夜的村落如同消失了一般。后来,父亲他们也曾伙同着他的伙伴们又回到了那个路口几次,可村子依然像是凭空消失了似的,躲在深闺人未识。
“苍门松下客,山前旧门庭。月下赠一别,送在十里亭。隐者归云梦,别者渡余生。迢迢青山隐,何问功与名。”
再后来 ,那个大炼钢铁的火热年代便过去了。在父亲年轻着的时候,每每跟我的爷爷谈及起此事来时,问起我们的祖上是否有过这门亲戚,我那上了年纪的爷爷便在一旁呵呵地笑着。时光荏苒,再后来我的父亲也把这个故事讲给了我们的这一代人听,当我们追着问起故事的缘由来时,坐在一旁的父亲也呵呵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