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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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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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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白

我上了小学的那一年,曾拜入了村中大儒梁福贤老先生的门下,做起了一名近似乎旧私塾的门生来。作为村子里久负盛名的大贤,先生是我辈们高山仰止般的存在,父亲读书时亦曾与先生做过求学路上的契友,虽然命运的多舛让父亲止步于功名,但先生于父亲亦兄亦父般的关怀与提带,让后来的父亲总是每每难以忘怀,况且,我们的两家仅隔了一段长长的胡同过巷。

放学归来的午后,我便要穿过学校后边的那片窄长且通幽的林间小道,七弯八拐地钻入了阡陌纵横般的胡同巷子里,先生的读书房,便居隐在那片静谧且通幽着的岭南厢院里。

先生开始教我们的是国描。寥寥的数笔,淡墨的勾痕,一大片长空的留白后,勾勒便戛然而止,其中的不明奥妙,便在先生常说的“妙在似与不似之间”。

“起于意而止于留白”,先生的高才是我们晚生毋庸置疑的。但于我而言,这百般无聊的勾勒是先生慵懒的托词罢了。于是便不顾着先生的意,拿起了描笔,抹满了蓝蓝的天空,点上婉转的鸟啼,添出了七色的云彩,勾勒着满天的星月,末了,还装进了一起的爷爷奶奶来。

先生却从不干预我们的这般独白,等着我们画完了放学后,先生便躲进自己的书房里读起了课本来。先生最喜欢阅读的是当时正流行的一种连环画,大抵都是些杨家将征辽的故事。当读到杨七郎打擂的那一段精彩选段时,先生总是激昂高亢:

“今日不把奴才斩,三关口儿怎样把将令行……”

与梁老先生的率性而为不同,我的父亲更喜欢研读宋古本。父亲年轻的时候曾想着当上一名教书的先生,却总不能如愿,便常常于人前感概起人生来。故每每风清朗月的夜晚,我们家那扇温暖的西厢房里,灼灼的灯火影下,父亲常常慷慨而歌: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䩮,汉箭朝飞金仆姑。

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这时的我是很难再有睡意的,于是便来到了东厢房里。窗外满天的星月还在,萤火光正一闪一闪地划过了儿时旧窗台。

“弯弯的月儿,小小的船,小小的船儿两头尖。我在小小的船里坐,只看见,闪闪的星星蓝蓝的天……”。

我在看着月儿的时候,月儿也在看着我。看着看着时,我仿佛间化身成了戴着吴带的纤纤飞天,踩着弯弯的月背儿穿行在流光似的云缝层里,明明的天地下,母亲正缝补在月光下窗台的那一头。

“绿窗纱,红柜轩

一轮月,出东山

母亲夜补月勾栏

月勾栏 ,浅水滩

渡船绕着郁水湾

郁水渡 摆渡船

渡走春秋渡秦汉……”

明明的月光底下,母亲边拉扯着针线眼儿,边缝补在柔和的月光底里,一边轻轻哼唱着催眠的月光曲儿。曲儿悠悠,月光下的竹摇篮里,我那刚出生不久的小妹妹就静静地恬睡在窗纱帷的另一头。

我拿起了画笔,勾勒出了一幅淡淡的天地来。

“画一个黄昏装进夕阳

画一幅炊烟泊在老房

画一路哒哒的驻拐声停在祖父回家的路上

画一扇儿时的窗台

载入满天的星辉

我在月儿弯弯里

母亲缝补着夜灯下的梦

画一个春色的原野

涂上孩时的笑语

散落了一路的青涩

我就在归来的牛背上

画一个梦的岁月长廊

恕我

从没进入过你的梦

那就让我等在你的门前吧

等你

轻声地唤我……”

习习的夜风掠过了沙沙的竹后园,母亲缝补着的月窗台外,一排排的萤火光像是黑夜下跳闪着的夜精灵,一闪一闪地划入了空蒙无边的岭南大地。

月光下,西厢房那盏灼黄的灯火影前,父亲隐隐的读书声在夜空下缈缈地飘传了过来。

“西风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发多。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第二天一大清早,天空中飘扬起了濛濛的细雨来。放学后的我没有来到老先生的厢院书房前,转出了胡同巷子口时,空落落的旧庭院前,爷爷正端端地坐在水井屋的门石上。

父亲母亲还没赶田归来,我木木地呆坐在自家的门石前,灶火房里升起了归家的炊烟袅袅。

“布谷布谷,催人布谷咯!”

爷爷似是对着我,又似是在自言自语。

“布谷布谷,快高快大哩!”

我冲着对面的爷爷嚷嚷着。

明儿,便是我们这里一年一度的春社节了,我那远嫁外地的姑姑们也该回来了吧。

初夜里,父亲母亲回来了,踩着春种路上的风雨如晦,和着青石板上耕牛沉重的落地声。

“围一院竹篱笆

藤蔓爬在了我的窗台

守着繁星 日落

炊烟 青瓦

和门槛上岁月一般的祖父

依然有

青石板上耕牛的落地声

归来在

风雨如晦的春种初夜

那一年的岭南清晨

微光的湖面

响起了

母亲哒哒的捣衣声……”

第二天便是春社节了,先生依然没有要开课。 睡梦中的我被窗头边上父亲与先生的一阵寒暄声惊醒,睁开惺忪的睡眼看去时,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直直透过了二月边上的绿窗纱,正婆娑地摇曳在东厢房床前的光洁地面上。

姑姑们也早早地赶回来了。奶奶忙活得像是穿梭在风雨中筑巢的春燕子,远远的门角边上,年轻的母亲正推杆在二月里风絮满怀下的岭南院落里。

庭院里的欢笑声一浪高过一浪,我们相约来到了院前的龙眼树下,点起了点兵兵来:

“爷十三,娘十四,哥哥十五你十六,娘养哥哥你煮粥。猫砍柴,狗烧锅,兔子车水乐呵呵,桑树林里泥鳅叫,瓦屋檐下鲤鱼窠。去时看见牛生蛋,转来又遇马衔窝,河里行船扎兔子,上山砍柴捡螺丝。捡个螺丝八斤半,剥出米来九斤多,外头装了十八碗,里头还有一大锅。姐在房里梳个头,看见门外人咬狗,捡起狗来砸石头,石头反咬狗一口……”

夜暮下,细雨里,奶奶提起了煤油灯火,穿忙在那年灯火昏黄的灶火台。

“上灯台,掌灯台,灯老烟轻客远来,穿堂燕子飞。

等春归,等春回,门上阿婆白发垂,一帘岁月催。”

第二年的秋天,我上了二年级的时候,便辞别了梁福贤老先生。临别前,我按惯例地给老先生送去了一幅毕业画:满天的星月,温暖的东厢房,流连的四季,还有坐在窗台边上的父亲母亲,末了,还凃上了沐浴在夕阳下的爷爷和奶奶来。

作为应礼,老先生也赠送了我一幅画:一个老头子站在长长的落日夕阳里,后边是一段大大的留白。

再后来,由于出门求学,与身边的亲人相聚的时光愈少,老先生也慢慢地从我的记忆里被淡淡地抹去。

姑姑们也不常回来了,父亲母亲从东厢房里搬了出来,住进了新建成的青砖瓦房里 ,东边的水井屋边上,再也没有了等着我放学回来在门口前迎接着我的爷爷和奶奶。

“绿窗纱,红柜台,爬上高高的月窗台;月窗台,萤火飞,满天的星月入梦来……”

毕业后的我早已搁弃了学画,只是心中偶尔有了念想时,便拿起了画笔来。

画图中再没有了满天的星月,没有了婉转的鸟儿嘤鸣,连经常入画来的爷爷和奶奶也不见了踪迹。

寥寥的数笔勾勒过后,才赫然发觉,画图里空出了大片的留白来。

夜里,来到了旧时的东厢房边上,一轮新月正从东头的树梢顶上透了出来,悄悄地挂在了旧屋的屋檐角边上,想起了那一年的夜里,我跟着呀呀学语的小妹妹正玩坐在母亲的灯火床头。

“黑黑的夜空月低垂

点点的繁星照窗台

高高的竹楼十八座

你在我的梳妆台

虫儿飞

月儿睡

絮絮的呢语入梦来

虫儿飞

月儿睡

天作帐帷地当床

摘得星辉十八箩

一箩萤窗下

一箩高阁台……”

再次见到梁老先生的时候,是在哥哥的婚礼上,老先生已退休多年。父亲请老先生过来是给哥哥写婚庆的贺联的,先生看见我的时候是一个劲儿地对着父母夸奖我,跟上学时候先生的严厉是判若两人,经过岁月的洗礼,先生已是垂垂老矣。

先生去了之后,我的作画也愈来愈少,画到后来竟觉得无画可作。拿起了画笔来时,只是简单地勾勒了几笔,便觉得已然是写尽了一生。某日,跟女儿一起凃鸦,看着一旁的女儿,画图里装满了满满的色彩:一天的星月,轻绿的窗帷,流光的云彩,婉转的鸟啼,还有坐在树荫底下的我和妻子。

我的眼神里突然放出了一抹的光芒来,接过女儿的画卷,在那条曲曲弯弯的乡间小路尽头简简单单的添上了几笔。

“是爷爷奶奶!”女儿兴奋地叫了起来。

我抱起了女儿,就像母亲当年抱着我。

父母不在了,故乡也就不在了,还有那个儿时曾经欢乐过的原野。

当年,我们就依依地偎依在那个曾经欢乐着的原野上……

“那一年,岭南故乡的原野记忆是在那一片鸟雀呼晴的桦树林间,那个风清朗日下的童年初午,灼灼的晨午春阳正柔照在落英缤纷的林间青草坪下。鸟雀呼朋的繁树枝头,清风徐来的岭南庭院里,我们荡着秋千正嬉耍在风柳絮花开着的门前院落。远方归来的燕子穿飞在柳絮垂丝下的无边春帘,衔着满屏春的气息。一旁的渠堤岸边上,父亲牧归的耕牛正悠闲地啃食着嫩绿的青草芽儿,任凭着草叶尖上的轻寒露水沾湿了柔软的毛发。透着帘帷间的绿纱窗,凫水的雏鸭正妆点在窗台外碧波映照的池面上,披着一身淡绿的鹅黄。远边水天空濛的岭南田水岗处,清风轻拂过的溪涧垄头,泛起了片片蛙鸣的空蒙 。和着迷离的春早,拂堤的靡靡暖风就醉醺在了繁花妆点着的二月河岸。

母亲挥锄在枝芽儿漫卷下的田间沟渠垄,隔着岭南低低的田水埂,花蝴蝶翩翩地穿飞在绿蔓儿缠绕着的竹竿篱垄间,闪烁着一双金色的翅膀。不远处的村子口边上,春意泛漫着的荫柳池岸,刚出水的绿头蜻蜓点点飞飞地点水在春水泛扬着的败叶枯蓬下,像是刚从冬日的漫长里缓过劲儿来。

河岸边上迎春的风信子,像刚出浴的仙子,正招摇在二月的河水里,星罗棋布地妆点着岭南的垌野两岸。

在那个春暖花开的春日晨午,我爬上了高高的柳树枝头,摇摇曳曳着,年迈的爷爷奶奶就耕种在不远处的垄渠边下……”

女儿的招唤让我从那遥远的回忆中惊醒过来,我意涌心头拿起了手中的画笔,想勾勒下去,却迟迟地落不下笔来,顿时幡然醒悟,我们故乡里的那一段记忆,已永生地留在了那个永恒的岭南岁月里,随着时光的一点点流逝,终是化成了那一段长长的留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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