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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4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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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母亲

我的母亲生于民国三十三年,那一年,日本侵略者的足迹遍布了岭南故乡的漫山遍野。

母亲出生的地方就在离我们这儿五公里开外的上莲村落。这儿是莲花山脉下的连绵垌野,成片的古村落在这里聚地而居,缈缈间笼盖在岭南的四野,一路葱茏着伸延在天边的尽头。而泊入其中的广袤垌野与众多河泊纵横,像是大地沉睡着的眼睛,为这片土地增添了别样的灵秀与厚蕴。在这里,日出日落交替着晨钟暮鼓,四季更替传承着刀火农耕。上莲,宛若一幅镶嵌在岭南大地上的一面画卷,温婉如玉。

母亲嫁给了父亲的那一年,我那做了半辈子教书匠的老外公已然仙逝。

那是一九六五年的秋天,母亲正端端地坐在自家的门石上编织着秋蒲扇时,父亲的迎亲队伍到了,母亲手中编织着的蒲扇撒落了一地。

母亲独自离开了家乡时,只告别了外婆,带着新的希冀,穿过了家门口边上那道熟悉无数的金堆村岭,跨过了那片山脚底下葱茏一片的石古村落,越过了阡陌纵横的垌野旧圩桥,我们的家,就横亘在巍峨的千金山麓下。

“双螺未合,双蛾先敛,家在碧云西。别母情怀,随郎滋味,桃叶渡江时。

扁舟载了,匆匆归去,今夜泊前溪。杨柳津头,梨花墙外,心事两人知。”

自此,母亲便成了我们的母亲。

母亲没嫁过来时,是外公家里的大女儿,大舅下的第二个孩子。外公的突然离世,让母亲从一个教书先生家的女儿变成了一名普普通通的平凡村姑。家道的中落,让母亲来到了我们这个曾是贫苦着的家庭里。

父亲是爷爷奶奶生下来的第一个孩子,父亲没出生前,爷爷奶奶抱养来了我的大姑姑。

大姑姑长父亲十一岁。作为爷爷奶奶多年求子无果的馈赠品,大姑姑的到来,是上天给予爷爷奶奶的莫大恩赐。

爷爷年轻的时候曾是桂系军阀李宗仁手下的一名普通士官,在一次的例行检查中,爷爷立了军功,得到了三百斤稻谷的奖赏,作为嫁资,娶回了我的奶奶。

奶奶的老家就在我们家西面一水之隔的新祥旧村。奶奶为人好安静 ,平时沉默寡言。小的时候,跟奶奶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里,就似乎没有过奶奶过多的记忆,安静下来时的奶奶像是一尊端坐着的佛。

爷爷奶奶把抱养回家的大姑姑带到了村子东边先生的私塾里,民国时期,我那大姑姑成了村子里先生唯一的女学生。

大姑姑从小便长了一脸的富贵相,我出生的时候,大姑姑已是年近五十。年近五十岁的大姑姑回家时常伴随着在我那七十岁的奶奶身旁,边拉着家常,边搓着麻绳。我们凑上去时,大姑姑跟着我们讲起了那个久远的故事来。

故事里,大姑姑告诉我们,她的第一世曾是众比丘尼,听经在佛陀的尊前,刹那回眸间,轻触了我那芸芸众生中听经的爷爷和奶奶。二世时大姑姑是个普渡修行者,修行途中接受了爷爷奶奶的莫大恩惠 ,用尽一世的修行去偿还。第三世时,在转世轮回途中遇见了我的爷爷奶奶,便一起来到了这烟火人间……”

奶奶生下我父亲的时候,已是三十大几。虽然作为家里面的长子,我的父亲却有奶奶疼着爷爷爱着,还有年长十一岁的大姑姑佑护着。

父亲八岁的那一年,恰逢广西解放。解放后的爷爷从村子中央搬了出来,一起出来的,还有我那亲亲六叔公。

“别院楼台高锁,垄上村渚人家,千金山下采桑麻,院庭飞燕子,春暖锁池鸭。

一襟黄昏归牧,暮血云上聒鸦,垄头清梦睡雏蛙,山村无甲子,岁月煮芳华。”

父亲写了一手的好字与文章,限于当时的整个县城只有一所县级中学,父亲的学业刚开始便嘎然而止了。

开始的时候父亲做了村子里的一员文书,每天的工作便是抄抄写写,后来父亲单独出来开起了供销社来,再后来,父亲便成了一名地地道道的农民。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䩮,汉箭朝飞金仆姑。

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倒是我那后来的亲叔叔,因机缘的巧合,做起了一名国家的干部来。

叔叔是父亲的亲弟弟,与我的母亲同年,走日本的那一年(一九四四年),奶奶在逃难的途中生下了我的亲叔叔。

叔叔比父亲读了更多的书本,后来入了伍,再后来便成了县城里的一名国家干部。

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叔叔一家人入了城。每每的早上起来,当我撑着朦胧的睡眼坐到自家门口的门石上跟着母亲一起起来做早饭时,母亲便指着一旁溜光滑面的青石门槛跟着我说道:

“你的阿芬姐(叔叔的大女儿)以前的时候啊,一推开门,我就能看到她端端地正坐在门石上。”

父母跟着我们一起住进了东厢房,叔叔的西厢房被父亲留下来做了杂物房。父亲常常地告诫过小时候的我们,西厢房空留着,等叔叔他们那一天老了的时候,还会回来的。

从小的时候,我们家便独占着整个偌大的天井围屋,那时候我们的小妹妹还没有出生,年纪最小的我便成了被母亲宠幸着的跟屁虫。

“青菜青,绿艳艳;辣椒红,像灯笼,妈妈做饭我提水,爸爸种菜我捉虫。好孩子,爱劳动,人人夸我好儿童。”

父亲母亲下田的那些日子里,我更多地跟在了爷爷的身旁,在东渠水的园子边,我玩起了渠水车,爷爷编织起了竹鸡笼。

夜里,我便会来到父母的东厢房里,在窗灯下,听着母亲给我讲起了那年很古老很古老的老故事来,月光铺洒下的东厢房地面上,月光皎洁如水,岭南的厢房庭院外皓月当空。

“摇啊摇 ,摇到外婆桥。外婆家住十八里,我儿住在月里头。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见我哈哈笑,我在当年灯里头。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秋高风寒云外雁,天边帘栊月如钩……”

母亲背起我来到石磨坊的黎明与清晨里,我便会静静地躺伏在母亲温暖的背脊上,跟着母亲轻轻地哼唱起了儿时的歌谣来。

“萤火虫,提灯笼,飞到西来飞到东;窗台边,月下逢,一闪一闪过厢房;厢房外,水渠东,住着爷爷的水井房……”

唱着唱着时,无数个清晨里,母亲似是想起了我那远在天国的老外公来,想起了当年,老外公正坐在了那个风清朗日下的学堂里,谆谆的教诲: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

那时候的母亲,曾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孩子,也曾有过自己的父亲母亲。

母亲的这一生共生养了我们五个孩子,在我们的五兄妹中,除了大哥,我们四兄妹都木讷寡言。

我出生的时候,家里已有了三个哥哥,对于我的到来,母亲却表现出异于常人的欢喜,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里,母亲便常常地拿着我的生辰八字去找先生算命,先生八字一排:命带魁罡。回来之后的母亲常常摸着我的额头喃喃自语:

“头大,就是额堂有点窄!”

听母亲曾说起过,我出生的时候,惊寤了(差点难产)母亲。

“大头君子,大脚奴婢!”这是小时候母亲常对我的口头禅,母亲对我的期望终非一般。君子之名:卓尔不群,温婉如玉。

我们五兄妹当中,只有我的二哥长得像极了父亲。

“脸庞尖尖的,跟他七叔(我的父亲)一模一样。”

望着二哥的背影时,母亲每每自言自语。

母亲常常对二哥深怀歉疚,听我的母亲说起过,二哥出生的时候,忘了包扎脐带血,二哥差点没能活过来。

八四年的那一年,母亲终于生下了苦苦期盼中的我的小妹妹。

八四年夏天的一个下午,怀了身孕的母亲在家里待产时,我们家的门前来了一位长得极为标志的姑娘(由一个中年妇女带着),十五岁,经过我们家的门前时,向母亲讨了碗水喝,不久,母亲便生下了我的小妹妹。

父亲给小妹妹起了个“晓丽”的名字,爷爷很是欢喜,抱过来搂着,尔后又小心翼翼且略带着不安地问着:“丽,可是一个很漂亮的名字哦!”爷爷的欢喜可见一斑。

八四年的那一年年末,我们家喂养了十几年的老母猪先是难产而死,正月里母亲割年糕时不小心弄断了一根竹筷子,很快地母亲便大病了一场。

接母亲出院回来的那一天,父亲像是出了一趟远门 ,回来时,带回了我们的母亲。母亲身上正披着父亲的军绒大衣,看到我们,母亲抖抖索索着从车子后座上探下了脚步来,徐徐地走向了小妹妹,尔后抖抖索索着向小妹妹伸出了要抱抱的手,小妹妹吓得惊恐着躲了过去。

上苍让我们重新迎回了母亲,让母亲躲过了八五年的生命之踵。

晚上时,母亲又跟着小妹妹玩在了一起,我怯怯地来到了母亲的东厢房窗灯下,怯怯地等着母亲来招唤我,许久,母亲的眼眶里闪烁出了一丝的晶莹泛光,终于一把地搂过了我。窗灯下,那盏明明的月光底里,我们又哼唱起了母亲教过我们的歌谣来。

“黑黑的夜空月低垂,

点点的繁星照窗台

高高的竹楼十八座

你落在我的梳妆台

虫儿飞

虫儿飞

飞进我的梦中来

虫儿飞

花儿睡

天作帐帷地当床

摘得星辉十八箩

一箩萤窗下

一箩高阁台……”

八八年的那个风清朗日下的庭午,春风荡漾着的岭南院落里,大一岁的阿香(族哥的大女儿,小妹妹的闺蜜)整日的“小姑姑小姑姑”地跟在了我那春风得意的小妹妹身后。

八九年的年末,我那许久不见了的奶奶再一次地回到了我们的家里(奶奶前几年跟叔叔入了城),回来后不久,奶奶便得了重病。开年时,奶奶已是认不清来探望她的人了,爷爷走了过来,奶奶紧紧地攥起了爷爷的手,问起爷爷:我们老丘背族地上的垄高粱收回来了没有 ?

奶奶去后,爷爷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我们放学回来的黄昏里,爷爷坐到水井屋前的门石上,望着西沉的落日,击拐而歌。

“夕阳照故里,月上家山头。朝夕两不见,枉守春与秋。故人归云梦,新人何所游。同为百年渡,岁岁恨不休。”

同年的年末,我的爷爷突然地去世。

爷爷生前曾跟我们讲了一个故事,故事里,我的爷爷当年用三百斤的稻谷,娶回了我的奶奶。

想起了爷爷生前,一个黄昏里,我跟着爷爷坐到了水井屋的门石上,聊起了我们三十年之后的私约定,我那爷爷听了抚然而笑。

九三年的那年夏天,父亲在一次用牛的时候惊遇了意外,最终落得了个半生残疾。

此后,我跟小妹妹的学业,便是重重地压在了母亲那瘦小的肩膀上。

九九年的那一年,我那远嫁玉林大平山的四姑姑英年早逝,砥砺前行着的父亲母亲终是邂逅了壮年之踵。

我那苦命的四姑姑天生口结,年轻的时候,正好赶上生产队的日子。没被生活敲打过的四姑姑出工时,第一个冲在了队伍的最前面,几个回合下来,四姑姑被生活的苦难狠狠地撞击着,长大了便一心想着要离开这片生养了自己的土地。

命苦的四姑姑又一次地把自己嫁到了更为苦难的大山脚下。

四姑姑一连生下了五个儿子,生活的重担压得四姑姑喘不过气来。可性格好强的四姑姑极好面子,每次回来,坐到我们家的院子里时,都是穿鞋戴袜的,头顶上正戴着一顶时髦的棉绒帽,活脱脱的一副老干部学派。

结了巴的四姑姑为人极为究理,即便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也要争辩出个是非曲直来,四姑姑每每回来的日子里,我们在远远地庭院外便能听见四姑姑那声嘶力竭的争辩声。

命苦的四姑姑便这般地结束了自己苦命的历程,带走了我们童年里许许多多的欢乐记忆。

二零零五年年末,父亲母亲突然失去了自己又爱又恨的大儿子,我们也永远地失去了自己的亲亲大哥哥。

大哥哥长我八岁,在长兄如父的年纪里,大哥哥成了我们兄妹们前行路上那道最厚实的挡雨墙。

比起二哥哥的为人木讷,三哥哥的好高骛远,大哥哥算得上是我们兄妹当中极为聪颖的一个。大哥哥性格直率,好出风头,在那个慕强的年代里勇往直前地为我们遮风挡雨着。无心向学的大哥哥早早地辍了学,直直地把父亲母亲给予的期盼突然浇灭,在大哥哥辍学后,我便成了这个家庭里唯一的希望。

大哥哥嗜赌,成了家之后亦未能改过,终于直到身体出现了严重的问题。二零零五年的年末,我那亲亲大哥哥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去了一个陌生的世界里。

父亲母亲的世界突然一下子崩塌了,一夜之间便苍老了许多。

二零一四年左右,大哥哥大女儿的女儿意外地溺水身亡,母亲去做了告别 ,回来时受不了重击的母亲一下子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出院后的母亲意识渐渐地模糊了起来,跟着一起模糊的,还有我那亲亲老父亲。

先是父亲母亲当年忘了把岭上的最后一畦玉米地收割回来,接着开春后父母便不记得上田了。

不记得种田了的父亲母亲却老想着往田间地头处跑,这儿有他们耕种了一辈子的故土地。

“我们的耕牛在田里还没牵回来呢?”吃饭时刚想起,父亲便要往田里跑。

母亲却总是记起了她的亲亲大哥哥(我大舅)来。

“我大哥很高大高大的,你们认识他吗?刚才我在村口边碰见了他呢!”

“那是我舅哩!”

大舅舅住在五公里开外的上莲村子里。

六月,垄上的稻谷一片片黄了,我回到了家里,父亲母亲正端端地坐在门石上等着我。

“阿明,你是怎么懂得来到这里的,等下我们就要回去了,爷爷奶奶还在等着我们呢,田垄上的稻谷熟了。”

我的眼泪子一下子哗啦啦地流了下来。

我告诉母亲,这儿便是我们的家,我们生活了一辈子的家,我们哪儿都不去。

拐到了旧家(老泥屋)的门前,门口前正摆放着一担子的禾架(割禾的工具),两把锃亮的镰刀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了担架上。

我的眼泪再一次涮涮地流了下来。

回贵港的路上,天空中飘起了毛毛细雨,想起了生活在记忆里曾经的父亲母亲,不由着感慨万千,提起了笔,写下了一首记忆的小诗来。

“稻子熟了

镰刀的收割声似达达马蹄

催促着

六月归人

晒谷场的旧石碾舞动着夜的篝火

曾经的灯影阑姗

满桐耕牛的吆喝

弥漫在翻新泥土的气息里

柔柔的夏雨

也如三月的垌野

烟雨般地迷人

年迈的父母

守在青瓦老屋

等待着农耕年代里

爷爷奶奶的召唤

一如纯纯的童真

归来

牛棚里的耕牛已然不在

犁锄锈蚀

岁月遁去

稻收季节

再也听不到田野的召唤声

六月已死……“

再一次地回到了家门口时,父亲正折腾在大院墙的铁门处,看到我的到来,父亲莫名的停了下来,我问起父亲时,父亲说是要去找他的三婶(我的奶奶)去。

1941年的一个黄昏,那是一个小学生放学的时间点,我的父亲降生在了岭南的一个农家小院户里,每每问起了奶奶来时,奶奶说只记得那一天学子们正放晚学归来。

痴呆的父亲常常地产生了幻觉,幻觉里,他的母亲正回来找他来了。

刚踏进院门,母亲便朝着我走了过来,一脸诚恳的问道:

“你看着我的哥哥了么?”

中秋节很快地到来了,这一天早上,母亲正在家门口上坐着,外边来了一群人,大家进门后,朝着正坐在门石上的母亲"大姐大姐"的叫了起来。

母亲顿时来了精神,神采变得焕发起来,母亲不知从哪里取出了一根红头绳,系在了刚刚梳理过了的发髻上。

来人里有四姨和小姨(四姨是养的,叔的女儿,叔早逝),母亲很是兴奋,跟她们坐到了一起。聊到了小时候的事情时,母亲便说起当年村里的人叫我们"金宝庆(母亲金兰,二姨宝兰,小姨庆兰,后母亲改为李秀莲),我们便叫他们寿刘瞎(村子里的三个人,寿人,老刘,瞎子,小时候经常逗母亲三姐妹玩)"。

小姨四姨听完后顿时放声痛哭了起来,她们告诉我母亲,说是二姐(宝兰)已经不在了,我那痴呆了的母亲听了之后一下子放声恸哭了起来。

中秋节过后,便准备着过年了,天气也渐渐地凉爽了起来。回去看望母亲时,母亲走过来告诉我,她刚刚从她的哥哥家里回来。

我正好有空,交代了父亲几句,便要亲自带着母亲回到上莲她的家。

母亲听了很是兴奋,特意地梳理了头发,绑起了红头绳,扎起了花头巾来。

一路上经过我们耕种过的田水垄时,我问起了母亲来,母亲似乎把它们全给遗忘了,独有经过富贵社边上的那一块田地时,母亲方才隐隐地记了起来。

回到了上莲村的路口时,要下车去给舅舅买一包香烟,母亲听说后从口袋里陶出了两片一直攥在手掌心里的树叶,说是给哥哥的见面钱。

我吩咐着母亲把树叶收起,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明晃晃的新钱,母亲这才安下心来。在就要踏进舅舅家的家门口时,母亲却扭捏着不肯进去,说是自己身上没带着钱,怕哥哥不给回。

我说,那是你的亲哥哥。

把母亲送回了父亲那里后,再一次地问起母亲时,母亲却又把她的哥哥给忘掉了。

忘掉了哥哥的母亲还是整日地说着要去找哥哥,父亲也没有闲着,有事没事的总是往岭上跑,有时还要带上我的母亲。

父亲戴着一顶破了的旧草帽,拄起拐,摇摇曳曳(父亲脚腿不好)着走在前面,母亲肩上挑着一副担水桶,远远地跟着在后边。

我们问起父亲要去哪里时,父亲却是一脸的茫然,末了,总说要回家里去。

第二年的七月节又到了,我问母还记得起上莲的家吗。

母亲立刻来了精神,张口便唱了起来:"上莲是个好地方呀,清清的金碑水,莲藕大又长啊……上莲是个好地方呀,吁喂!"

出发时,母亲依然系起了红头绳。

准备拐进舅舅家的路上,经过了沙桔岭路口,当我读出了路口的名字时,母亲居然立刻纠正了我的读法(母亲把沙桔岭读为沙架岭,那是她们本地的读法)。

我立刻的惊住了,在母亲记不起我们甚至父亲时,那个在母亲脑海中记存了几十年的地名,却在不经意间从母亲的脑海里跳了出来。

舅舅生起了柴火,非要留我跟母下来吃午饭,母亲对舅舅竟是从头到尾地客气着,末了,母亲为了缓解尴尬,竟一个劲地说起自己脑子不好使的话来。

母亲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完全没了在家里面的懵懂,居然变得谦让起来,尽量地避免说错话。我知道,这是母亲要给自己的哥哥留下一个好的印象,在母亲心底深处的那种傲骨还在。

吃过了午饭,舅舅在火塘处烤起了炭火来,母亲坐到了舅舅的旁边,自然而然地聊了起来。聊着聊着时,舅舅的眼眶里有点湿润,说着说着时,母亲竟又唱起了《上莲好》来:

"上莲是个好地方呀,清清的金碑水,莲藕大又长啊……上莲是个好地方呀,吁喂!"

最后一次去舅舅家里时,母亲已不似以前那般地整天吵着要回哥哥家了,但作为一份存在心底里的记忆,我仍是带着母亲回到了上莲。中午时只是在舅舅家里草草的吃了饭,因为父亲正在家里等着,我们不敢耽搁太久。

这竟是母亲生命里最后的一次回到上莲,至此之后,母亲便是完全地忘记了这个生养着她的土地。

痴呆后的父亲和母亲,竟变得无比地默契起来。平日里母亲无法听懂我们说的话,但只要是父亲的招呼,母亲总会跟着过来,咿咿呀呀地一通胡说着。父亲腿脚不好,长时间的坐在门石上时,但凡母亲身体有些许的不舒服,父亲总会挪了过去,在母亲身旁守护着。

父亲的这种潜意识很是强烈,仿佛一直痴呆着的父亲,总能感觉到留给他与母亲的时日已然不多。

2021年的五月,母亲身体出现了短暂的僵硬,便倒躺在了庭院前的地板上。当我把母亲扶回了屋子时,父亲竟摇摇曳曳地跟了过来,一直地守护着睡在床上的母亲,像是大人对婴儿那般地呵护着。黄昏时,父亲依然没有离去,我问起父亲来,父亲竟然说着要带着我的母亲回到何村(父母本就住在何村)。

母亲过世前的两个多月,患上了脑梗塞。从医院里回来后,就一直地卧躺在病榻前。早上起来,扶着父亲坐到门石边上时,父亲习惯性地抬起头,赫然觉察到对面的门石上少了母亲熟悉的身影。

坐在房子那一头的父亲有些许的失落,不安地坐着,恍然间觉察出少了点什么,父亲木然地望着对面的门石出神。

父亲的身子也开始变得差了起来,长时间的见不到母亲,父亲的心里躁动不安着,终于,在一个疏忽之下,父亲狠狠地摔了一跤,躺在了床上,便不再折腾。

回去看父亲时,我总会告诉父亲,母亲就住在隔壁的那一边,叫父亲不必过多的牵挂,父亲只是"嗬嗬"的应着,表情呆滞,再也不会像从前那般地见到我时都会冲着我傻傻而笑的父亲了。

趁着天气晴好的中午,我们把父亲推了出去,顺便把母亲也抱了出来。

母亲歪斜着身子斜躺在轮椅里,嘴角的边上微微地抖动着,想着要说些什么,暖暖的午后阳光直直地掠过了母亲那苍老的脸庞。我试着把母亲的目光转向父亲,想让她们多看上对方一会儿,母亲的头始终低垂着,目光里已放不出半点的光芒,最后的最后,母亲还是没能把父亲给认出来。

父亲却是紧紧地盯着母亲,紧紧地,像是离别了半辈子的好友,终于重逢,眼角边的泪水哗啦啦的奔涌下来,身子猛然地摇动起轮椅。父亲也许不知道,母亲就一直地住在一墙之隔。

我们要把母亲扶回房间里休息了,父亲激动着的脸上顿时抽搐起来,苍老的眼眸在灼灼的光照下泛着点点的泪光。母亲就要进入门槛里的一刹那,父亲突然地试着坐起来,指着将要进入门槛里的母亲,抽动着的嘴角边轻轻地喊出了声"三婶"来。(父亲一直以为母亲是他的三婶——我的奶奶)。

我瞬时怔住了,试着把母亲掉过了头来。父亲便停住了,在日光底下静静地看着母亲,眼睛再也没有离开过。没想到,这竟成了我父母生前的最后一面。父亲仍活在他的记忆里,可母亲已经把这个世界给遗忘了。

母亲离开的那一个晚上,父亲像是意识到了些什么,折腾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醒来,父亲目光迟缓,神情呆滞。

母亲走后,我们带着无限的眷恋和痴呆的父亲离开了老家。自此,父亲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整天地卧躺在病床上,郁郁寡欢,以前常对着我们傻傻而笑的那个父亲不见了,留给我们的只有父亲那苍老而绝望的眼神。

太阳出来时,我们扶着父亲坐到屋房子前的门石上,父亲微微地挪动着病残的躯体,试着把头探了出去,对面的门石上,空无一人,再也没有了母亲那熟悉的身影。

父亲一下子似乎苍老了许多。回去看望父亲时,父亲已是无精打采,整日昏昏沉沉的,等不来母亲,一个多月后,父亲便弃我们而去。

父亲终于把这一生都留在了那个冬日的初午,却让母亲足足的等了五十三天。(母亲逝于2021年11月3日;父亲逝于2021年12月26日。)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死生契阔,与子成说……"父亲母亲用尽这一生,一起相遗忘,然后携手同归去。

父亲过世后,我们兄弟几要求把父母埋在同一块地里,族里的兄弟们说人死后不能回头(母亲故去后我们把父亲搬到了岭上的新房子里,

与旧村隔着一个岭头,村里有人死后不能回头的说法),无奈,我们只能把父亲暂时地埋在了山岭的那一边。

父母故去后,每每回到父母生前住的旧房子门前时,我总要停下来,站在门口处跟父母聊上一会儿,因为在我的潜意识里,终是无法接受父母已离开了我们的事实。

我们还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跟父母讲起,讲起那些年我们在一起守候过的岭南岁月。那时的岭南庭院里风清云淡,我们就坐在老家的门石上,跟着我们的父母侃侃而谈。

近来,常常梦起了故去的父母来,梦里头的父母依然生活在那个倒塌了的老泥屋里(梦里屋子是好的),父母仍没有离去,醒来,便像是错过了一辈子。

如果有来生,母亲是应该选择回去,回到她上莲的那个家,回到她出生的父母身旁,还是来到何村,重新选择跟她的儿女们一起生活呢,反正她的丈夫是永远地留在了这里。

突然地想起了母亲生前常唱起的一种古老曲调来(我们这里的桂剧,人过世后的葬礼上也唱这种曲子,母亲痴呆后经常唱),曲儿悠悠,前事悠悠,一时间,我竟变得无从选择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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