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家就居住在巍峨的千金山麓底下,越过那片葱茏的田涧岗岭,蜿蜒平缓的二春河在这里穿流而过。在广袤的郁水河(郁江)北岸,我们的村落就座落在星拱的垌野中央,这儿是莲花山脉下的一个偏远小村落。
成片的高低岭岗与低洼的田水垌野在这里纵横地交错着,散落在其中的溪河湖泊,星星点点着一直地泊入在远山的天边。而我们的家便居隐在这一片砖瓦林密布着的岭南院落里——在这里,墙瓦粉黛妆点了小池庭院,日出日落蒸煮着刀火农耕,晨钟暮鼓传延了季节更迭。
我们家住着的农家四合厢院,是由天井拱成的砖瓦围屋,高大的厅房更像是椅子那宽大的背靠,飞回来的燕子就把窝巢筑在高高的老屋房梁上。
爷爷奶奶就住在东边的水井巷屋里,我们坐在老屋的门石上时,便能看到坐在水井屋边上吸食着烟火的爷爷,我们之间只隔着一道窄窄的灶火房。
灶火房与东厢房连接着一道短短的通幽房廊,透着灶火房的后窗台,我们便能看见每天早上起来,在水井边上挑水的母亲。窄窄的灶火房里,承载着我们儿时味蕾里所有的记忆。母亲说了,等到明年燕子飞回来的时候,家门前的那棵香椿树长出了新芽时,我们便可以吃上春日里的第一顿馍馍了。
远方的燕子仍没有回来,我们却等来了开春以来的第一场雨水,雨纷纷扬扬地下了半个多月。
早上起来时觉得无趣,便坐到门石边上去看雨。正好族里的五伯母要过我们家来借磨盘磨馍,远远地看到在门石边上闲坐着的我,打趣着道:
“馋猫馋猫,坐等吃馍!”
被说穿了心思的我,脸一下子燥红了开来,便把头扭向了远边的灌木丛林里。
树木丛的边下传来了布谷鸟的嘤嘤鸣啼。
“布谷布谷,春来种谷啰!”
母亲就坐在不远处的巷屋房前,正剥着花生种豆。
过午时分,下了半个多月的雨水终于停了下来,阳光从薄薄的云层缝里跳了出来,暖暖地铺洒在门前的空地上。
爷爷来到了漫水的河溪口上,放下了一只只过夜的竹鱼篓。淌着泥泞积水的乡间小道,父亲赶牛的吆喝从村口边传了过来。
灶火台上炊烟升起,掌着煤油灯火,奶奶穿忙在初夜下的灶火台。
“原野上的布谷鸟鸣叫嘤嘤
轻飞的柳絮映入了
三月的杏花烟雨
扛起犁锄
远方的田野
在不远的远方
牵着老黄牛
父亲在泥泞的乡间小路
归耕
远处
夜色葱茏
荠菜花开在春雨田头
我还是那个当初的孩童
母亲正剥着花生种豆
灶炉升起了炊烟
灯火在初夜里招摇
听惯了鸡牛归笼
篝火晒场
也听岁月的心跳
记忆
停在了岭南的那个晴暖响午
跟着伙伴们
消失在了童年的青石巷口
梦回岁月
我仍是那个当年在岭南原野上
一起在牛背上的牧童……”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暖暖的一地阳光铺满了春日的庭前院落。
母亲要赶到地里准备一些蔬果,作为我们明儿吃馍馍的馅儿。
终于要吃上开春以来的第一顿馍馍了,我们莫名地欣喜着,欢快地像一只只跳跃着的花喜鹊,一路地跟着母亲来到了东拱桥边的地垄上。
母亲要忙着地里的活儿,无心来打扰我们,火红火红的晨午曦阳正暖暖地锁照在碧波儿荡漾着的河面上。
水鸟儿掠起的河面上,雏鸭儿正逐水在柳色疏疏的荫柳桥下,春光泛起的碧波里,倒绿的池面上映衬着一串串窜动着的鹅黄。微风吹起了层层的涟漪,一池池的春意在河面上荡漾开来。探入水草浮动着的浅水滩里,鱼儿在五光十色的水底下欢快地游来游去,我们却像是一只只翩飞着的花蝴蝶,穿梭在流光溢彩的田间地头,年轻的母亲耕垄在绿草茵茵的田垄间。
玩得正起兴时,我们躲开了母亲,独自来到了岭垄的地尽头,不知不觉中忘了路的远近。我们越过田垄,越过沟渠,当穿出了一片霞光闪耀着的桦树林间时,在地的另一头,我们看到了一片一望无际的金黄油菜花。看着眼跟前的一片金黄,我们瞬间惊住了,仿佛穿越了另一个时空里,来到了宫崎骏笔下的春天。
“阳光甚好,微风不燥,”桦树林下的空草坪处,牧牛儿在这里休闲地啃食着青草,一只只翩飞的蝴蝶儿忘返在流光似彩的花叶丛间。
突然间,头顶上方传来了一阵阵“嘎嘎”的雁鸣,我们惊一抬头,遥遥的天际外,一排排的雁行正缈缈而来。时空仿佛都停滞了,那一年的春天,我们就流连嬉戏在沙沙的桦树林间。
回来的路上正好赶上集日,经过了村公所边的那条宽广大道上时,大路的边上人头攒动着:有摆着摊的,有歇脚闲聊的,路旁的供销社里挤满了人群。这时,远远的二春河岸上传来了长长的船工号子:
“千金山噢,百里长哟,郁水河噢,十八弯哟,我家就在,茫茫天边……灯火渔舟,云上高楼,江川号子,秦汉年头……”
夜半里,淅淅沥沥的雨水又纷纷扬扬了起来,黑压压的夜空外,天地淹没在了雨水的洗礼里。父亲闲坐在灯火昏黄的东厢房里,静等着前来约棋的好友,灶火台边上的清茶正半煮着 。雨水的窸窸窣窣声吞噬了茫茫天地,灯火的昏黄被淹没在了雨影的纷纷扬扬里。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
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二更里醒来,雨点终于消停了,没有了哗啦啦的窗院窸窣,这时,远远的四角天空,传来了一阵阵雄蛙浑厚的雨后蛙鸣。
“雨声沉落,蛙声升起,午夜小楼清梦;二更雨后,半盏茶影,黄梅时雨等谁来……”
第二天一大清早,掀开了绿蔓的窗帷时,一大片暖暖的曦阳直直地照射了进来。
突然间被房梁上的一阵“咕咕”的呢喃惊起,迎着岭南的第一缕曦阳,燕子从遥远的南方飞回来了。
燕子飞回来了,我却要去上学了。那一个晨曦初起的清晨里,阳光普照着的校园上,处处一片片神清气明。热闹的操场上人声鼎沸,人头攒动。我飞快地步入了教室门,安静地坐了下来,翻出了新课本,读起了一段前些日子里学过的课文来:
“春天,冰雪融化,种子发芽,果树开花,我们来到小河边,来到田野里,来到山冈上,我们找到了春天……”
外边的景色正好着哩,我透过窗户望了望远处的岭南垌野,风光旖旎的田野上,一派春水泛白下的春和景明。我又翻开了一段课文,一段小趣的文学却映入了我的眼帘:
“小河流过我门前,我留小河玩一玩,小河摇头不答应,急急忙忙去浇田……”
我越发地按耐不住了,闻着浅浅的留墨书香,听着耳畔边传来的沙沙翻阅,一种沁人的感觉油然而来 。坐在书声的教室里,似是误入书田十里,如有春风沐过。
这时,一幅身妆着纤纤吴带,手提着花篮子的仙女飞天图跃然地跳入了我的眼帘,在灵魂刹那的触碰间,似被春风吻过:
“春姑娘轻轻地飞来了,她飞过高山,来到江河,飞过森林,来到田野,把春风春雨送到人间……”
那一个风日暖暖的午日过后,岭南大地仿佛一夜之间便进入了春天。母亲躲在老屋天井旁的石磨坊里,推起了石磨盘来。
燕子整日地穿忙在风清朗日下的老屋天井,呢喃在高高的老屋房梁上。
“燕子从哪儿来,它们又会回哪里去?”
我问着坐在门石边上歇歇的母亲。
“从很远很远的地方,等明儿燕子飞回来的时候,我们的阿明就长大了。”
“很远很远的地方在哪儿呢?”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燕子在一天天地忙碌着。
这天早上起来,我正坐在门石上发呆时,这时突然房梁上传来了一阵别样的呢喃。
惊一抬头,燕窝里边唰唰地探出了四个黑乎乎的小脑袋来。
我惊喜着奔向母亲,母亲一把地搂过我,坐到了门石上,听着房梁上边高高的呢喃。
“唧唧唧唧……”
天井上方到处是燕子夫妇忙碌的身影。
坐在一旁的母亲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小妹妹,捋了捋光洁的发髻,对着小妹妹,轻轻地哼唱了起来。
“小燕子,穿花衣,
年年春天来这里,
我问燕子你为啥来?
燕子说: 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我突然地问起母亲,“明年燕子还会回到我们这里吗?”
“会的,”母亲不假思索着。
“带着它们的孩子一起回来的吗?”
母亲这次沉默了,没有回答我。
过了些日子,我们便学习了《小燕子飞回来了》这篇课文:
“春天到了,小燕子跟着妈妈从很远很远的南方飞回来。
飞呀,飞呀,她们飞过大海……飞呀,飞呀,她们飞过高山……飞呀,飞呀,它们飞过田野……”
回到家,我一屁股地蹲坐在了厢房的门槛边上,望着房梁上方空落落的燕巢木木出神。我又一次地走了过来,问起了母亲来。
“妈妈,燕子明年还会回来吗?”
“会的,”母亲又一次地回答了我。
“还会带着她们的四个孩子吗?”
母亲沉默了,抚摸着我光洁的额头,默默地应答道:
“你说,母亲还会回到从前么?就像你永远待在小的时候那样?”
“不会么?”
我竟意不到母亲会这般地诘问我,我瞬间怔住了,在模糊的记忆里,我从没想到过生命会在花开花之中不断更替轮回。
几年后的又一个春日,当我安安静静地坐在自家的门石上看着燕子归来时,母亲就坐在不远处的门石边上,这一回,我没有再向母亲问起了燕子的归期。
爷爷奶奶相继地去了天国,把我们的思念留在了那个无法触及的远方,在匆匆流逝的岁月与滞留的故乡之间,我已习惯了四季的轮回。
燕子也很少地飞回来了,高高的房梁上,少了些许聒噪的呢喃,父母也从老屋的房子里搬了出来。
回到老屋的家里过年时,我总是习惯性地要往老屋的房梁上朝上一眼,意想着出现意外中的熟悉身影。看着房梁上空落落的燕巢,顿时备感落寞。时光荏苒,韶韶华年,在燕子的匆匆来来之间,仿佛一切仍在昨日,那穿梭着的身影里,像是我们带走了的童年时光。
过年时,平日里习惯串门的邻里们再也没来我们家里串门来了。
坐在空荡荡的庭院前,我问起了母亲来:
“你说明年春我们家的燕子还会飞回来么?”我看着坐在夕阳下的母亲,突然觉得有些许的唐突,抬起头,赫然间发现母亲的额头上已白发苍苍。
这一年春,燕子没有再归来。
父母老了,没有了人气的老屋房梁上,再也养不进老巢新燕。
父母过世后,老屋早已不住人,当年的燕子也早已不知了去向。每每回到老屋家的门石上时,我都要停下来,在门石上坐上一会儿,我只想告诉自己,我的根在这儿,我也曾到来过。
又一个春早的晴午,我迷迷糊糊里回到了老屋的门石上。院落里春阳正好,我倚傍在老屋的门柱旁,昏昏的睡了过去,梦里头,灶台上的饭火熟了。
我终于又回到了那个春日的晴午,再一次地待在了父母亲的身旁,坐在了春风荡漾着的岭南庭院里,在一旁,看着母亲挑水,劈材,喂猪,做饭……
这时,不远处的岭南田水岗上,那两只飞舞着的小精灵,正展翅在曦阳普照着的大地上,穿过那片春暖花开的起伏岭岗,在回家的路上一路低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