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轮回

当新年的钟响刚刚跨过了旧岁的旧门槛时，春日的脚步已在声声的炮竹里缓缓归来，远方的原野上已是绿油油的一地。整个的天空一片蔚蓝，鸟儿呼晴在春意的绿树枝头，虫鸣轻吟于浅浅的碧草蓝天间，远方原野在春光的泛漫里。掠过广袤的郁水河两岸，家乡的风，像春日下轻佻飞舞着的天地精灵，一缕一缕地吹拂在春意盎然的岭南田间垌野。

空气里仿佛处处弥漫着暖暖的阳光味道，柳芽儿抽丝在咋暖还寒的河岸枝头。透过远处茫茫的垌野上空，北飞的雁行儿正缈缈地穿行在缥缈的云层里，一行一行的，像是一幅幅贴飞在碧蓝天宇中的水墨画卷。

庭院里清清冷冷的，岭南的旧习俗里，大年初一邻里间是互不串门的，此时的热闹只在屋内的四合厢院里。

想着出门时，哥哥们的身影早已消失在了胡同巷子口处，阵阵的屋后喧嚣在晒谷场的高地处间歇传来，拐到了胡同巷子口时，炸裂的嬉戏追逐喧嚣直面而来，恍恍间，仿佛从一个时空坠入了另一个时空里。

正想着钻入胡同巷子里时，看到了我那坐在水井屋门前早早候着我的爷爷，爷爷看到我时，朝着我招了招手，我便蹦蹦跳跳着跑了过去。

大年初一向长辈们讨喜钱是岭南固有的习俗，来到了爷爷的水井屋前时，我赶忙着为爷爷送上了昨晚里记好的祝福词：

“恭喜阿公，加增福寿；少似芝兰，老如松柏……”

爷爷和蔼地看着我，笑眯眯地从口袋里掏出了早准备好的纸红包，笑盈盈地递到了我的手里，我便欢喜着跑了出去。

晒谷场上早已挤满了人们，斜坡的草坪处，头顶上的风筝正摇摇曳曳地漂浮在瓦蓝瓦蓝的碧空里，逃逸在和风的追逐下，像是一只只高飞在天际上的鹰。一旁的大树底下，邻家的姐姐妹妹们，悠悠地跳起了稻草绳来。

“绳，绳，悠悠绳，摇摆绳，锻炼身体要跳绳……”

晒谷场边上的池塘下（干水的池塘里）挤满了人，哥哥们也拥挤在这里。我赶着跑过去时，行进间突然听到了“嘭”的一声巨响，扎堆围拢着的大伙们便疯着似的往岸边上返跑，炸起的泥花，洒落了一地。

我是不喜欢去凑热闹的，等着哥哥们又鸟雀般地围拢过去时，我便逃出了人群堆里，来到了五伯母家门前的那棵龙眼树下，听着高年级的阿芬姐讲起了书本里的故事来。

“说是很久很久的以前，北山的脚下有条宽敞的河流，河流的旁边住着一个小村落，村落的名字叫做北山村。北山村里住着一个地主婆，她家有着六十六只绵羊，七十七棵果树，八十八箱绸缎，九十九亩耕地。

地主婆长得又黑又胖，对穷人又凶又狠，人们都叫她大熊婆。大熊婆是个孤老婆子，她有个使唤的丫头叫彩霞……”

“……冬天的一个早晨，天空上刮着呼呼的北风，彩霞砍了一捆柴刚刚回到家，大熊婆又叫她去洗衣服了。小彩霞啊她站在冰冷刺骨的河水里，从早晨一直洗到中午，她的小脚丫冻僵了，小手背冻麻了，小脸蛋冻紫了，最后晕倒在小河水里……”

“一群鱼儿游了过来，托着彩霞姑娘，来到了一个谁也没有到过的地方。彩霞姑娘醒来时，她睁开眼睛一看，自己躺在岸边的草地上，太阳照在她身上热呼呼的。她抬起了头来，看见处处都是果树，树上结满了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果子。她饿极了，摘了一个果子吃，马上就饱了。她低下头，水波里倒映出了天仙般的笑脸来。她对着河水用手梳理着自己的头发，忽然间看见自己戴了一个很漂亮的花环。她站在温温的河水里，衣服忽然变成了金丝制成的彩衣。她上了岸，看见自己脚上穿了一双玫瑰色的花鞋，鞋上竟还镶着宝石呢！

彩霞在果树林里散着步，看见天空上飞来了一群鸟儿，飞在最前面的是一只金凤凰，它们一边飞一边叫，像是说：“鸟会飞，鱼会游，彩霞姑娘要自由。花常开，水长流，彩霞姑娘要出头。”彩霞姑娘听着听着，慢慢地飞了起来。她骑上金凤凰，金凤凰张开了大尾巴，好像是七色的彩霞。飞呀，飞呀，飞到北山村的上空，大熊婆一抬头看见彩霞姑娘，指着就骂。金凤凰吐出一团火把大熊婆和她的房子烧掉了，彩霞姑娘坐着金凤凰飞到天的那一边去了……”

那整个的下午，我听着彩霞姑娘的故事，坐在五伯母家门前的那棵龙眼树下，看了一个下午的云。

太阳不知不觉中下山了，火红火红的落日夕阳染红了整个岭南院落，归家的惆怅在升起的炊烟袅袅里。黄昏下夕阳正浓，院落里鸡牛归笼，这时，余晖下的村头巷子口，传来了奶奶那悠长的归家叫唤。

“看夕阳，喊夕阳，夕阳里头住着娘；归家巷，灶火房，一更的饭火二更的灯……”

晚上时，我来到了奶奶住着的东巷屋里，缠着奶奶要给我讲那些古老的故事。平日里喜欢听奶奶讲故事的阿金阿琼姐妹俩今晚不来，夜色正好，奶奶悠悠地给我单独讲起了那个很古老很古老的故事来：

“说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户人家里，爸爸妈妈外出了，家里只留下了姐弟俩人。晚上时门外来了吃人的沙熊猕，学起了外婆的口气来敲门。弟弟没有防备，告诉了沙熊猕进来的狗洞口（村子里每家每户的门口处都留有给狗进出的狗洞），弟弟很快被进来的沙熊猕吃了去。姐姐觉察出了不对劲，爬上了阁楼，抽走了上楼的木梯子。姐姐强忍着悲痛，架起火炉，烧红了犁头铁，欺骗沙熊猕说自己正为它烤着红烧肉哩。

沙熊猕于是傻乎乎地张大了嘴在下边等着，姐姐朝着沙熊猕扔下了烧得滚烫的犁头铁，烫死了正在下边等着的沙熊弥，姐姐终于为弟弟报了仇……”

空气突然间仿佛凝固住了，黑漆漆的夜空下，我似是看到了那张狰狞得可怕的脸容。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阳光正暖暖地锁照在东厢院前的庭院上，掀开绿色的窗帷，习习的晨风徐徐吹来，迎着新一天的曦阳，岭南的庭院里又充满了欢声笑语。

大伙儿早早地起了来，正相量着要去哪儿呢，有人提起了要去逛庙会，于是，大伙儿便约上了要一起出发。

我们来到了镇上的街道上时，看到一个戴着和尚面具的大头佛，身着长衫，手执葵扇，在前面引逗着舞狮子。

在经过我们的跟前时，大头佛突然跳串了过来，呼啦着一下贴到了我们的脸前，望着那双铜铃般的空洞眼孔，仿佛看着一尊从远古里惊魂出来的面傩，吓得我们惊呼着鸟兽散。片刻的惊魂后，我们便又雀跃般地聚拢了过去。

下午时，要跟着母亲拜村里的社公去了。因为觉得无趣，我偷偷地跑了回来，七弯八拐地来到了六奶奶家门前那道通幽的长廊里，听六奶奶讲了一个下午的故事。

“从前，天上来了个漂亮的女神，梳妆时不小心把自己的玉簪子掉落到了凡间，正好掉落在了我们这边的这片土地上。于是啊女神便变成了个姑娘，下到了凡间，途中遇见了个放牛的小伙子。小伙子听说姑娘是来找回玉簪子的，热心的小伙子就决定一同帮她去寻找 ，姑娘走过的地方变成了一片水草肥美的沃野，其间布落着成片的河流。这一天他们来到了这片河谷，终于找到了她失落在地上的玉簪子。姑娘就要回到天上去了，可小伙子已经爱上了姑娘，回到天上的姑娘请求玉帝应允她回到凡间。她扔下了玉簪子作为定情信物，玉簪子落在地上后化成了美丽的郁水河。

从此以后 ，小伙子就日日夜夜地守候在郁水河边上，可心爱的姑娘再也没有回来。很多年过去了，小伙子渐渐地化成了宜贵山。

后来观音菩萨经过郁水河边时，听说了这个美丽的故事，就把宜贵山化成了平天山，让他永远在河边等候着心爱的人。

千年过去了，平天山和郁水河有了自己的孩子。生下的孩子中有三个最要好的兄弟，老大叫做镇龙山，老二叫做龙头山，最小的弟弟，叫做千金山……”

再过两天，便是大年初四了， 我那远嫁的姑姑们也应该回来了吧。

大年初四的这一天早上，天空里昏昏沉沉的。我们起了个大早，吃过了早饭，就要跟着母亲赶往外婆家去过节去了。

外婆的家就住在五公里开外的上莲村里。中午时，舅舅下了鱼塘，池塘里没有了我们挂记着的七月的荷，竹排在春日的池面上自由地穿行着。

池中的红菱正星星点点地浮游在水面上，星星点点的，这一抹绿里，像是生长了整个的春天，采上一小把，系在船头，便不负了春早。

“采红菱，寻梦去。碧水凌波，仙子浓妆著。

叶下鸳鸯朝晚暮，情恋依依，更在斜阳处。

睡浮莲，风欲举。月色荷塘，蛙鼓花间叙。

摇影暗香曾记否？云锁潇潇，化作黄梅雨。”

每每的这个时候，便是外嫁的女儿们回娘家省亲的日子，我们家的姑姑们也赶回来了。于是吃过了午饭后，母亲便带着我匆匆忙忙地赶了回来。

下午时母亲安排好了一切，便争得了这片刻的安静时光。这时，院子里坐满了邻里间过来串门的姑姑们。

今晚的重头戏自然是村人们为回娘家的女儿们准备的一年里仅有几次的村样戏。

爷爷不是个戏迷，但是三个女儿都回来了，爷爷自然是难得的开心，等着大伙儿叙完旧，准备出发时，爷爷就留了下来，说是给我们看守房子。

我对看戏本是提不着兴趣的，但苦于大伙儿都去，就没了要留下来的理由。到达时，戏台下已是人声鼎沸，武生与老腔们都还没准备好，但台下的热情已被点燃了。

今年排的依然是三国戏，这已是老生常谈的了，但台下已是叫好的一片。好不容易等来了报幕员，台下顿时安静了下来。

等到了武生的戏一过，我们便躲到了一旁，三五成群的在台下玩起了捉迷藏来。很快，我们空出来的位置被人占了去，想挤进去时，发现母亲跟我们已隔开了长长的人群。

换戏时，灯影稀落了下来，趁着功夫的闲隙，台下便传来了一阵阵的叫喊声，大人们都忙着找自己的孩子，等到开戏到来时，戏台下便立马地又安静了下来。

我好不容易地挤到了父母身旁，戏台上咿咿呀呀地又传出了老腔的唱腔，看了一会儿，台上的老腔依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顿时便觉得索然无味了。

玩伴们也各自回去了，但父母正看得意兴盎然，朦朦胧胧里，我便趴在了母亲的腿上睡去了。

醒来时，月儿已升上了高空，抬起头来，发现我正伏在母亲的背上，父亲跟在一旁用蒲扇护着我。姑姑们跟在了后面，正意兴盎然地谈论着刚才的戏目。回过头来时，远处的舞台上人影绰约，灯火阑珊。

初四过后，便是出了小年了，我们还有一些闲暇的日子，父亲母亲却要为地里的春耕春种忙活了。

趁着阴雨的天气，母亲拿出了去年里选出来的花生种豆，坐在低矮湿暖的巷屋里，剥起了花生种豆来。

正剥着时，天空中传来了阵阵“嘎嘎”的雁鸣。

举目望去时，遥遥的天际外，一群群的雁行正缈缈地穿行在丝丝的云层里，缓缓地飞出了无边的天际。就在准备消失在眼帘底里时，终于在垌野的尽头“嘎嘎”着一头扎进了水天一色的芦苇丛里，缓缓地划行在宁静的河水面。

“白水满春塘，旅雁每迥翔。

唼流牵弱藻，敛翮带馀霜。

群浮动轻浪，单泛逐孤光。

悬飞竟不下，乱起未成行。

刷羽同摇漾，一举还故乡。”

雨水连续下了一个星期，这天早上起来，天空终于放晴，石磨坊处，母亲推磨在悠悠的流光里，今儿，就是正月十五了。

我竟然神伤了起来，过完了正月十五，便是过完年了。

母亲把磨好了的糯米浆倒入了蒸托里，放在了竹蒸架上，灶火台上升起了炊烟袅袅。

晚上时，我又来到了奶奶那低矮的东巷屋里，明儿我们就要去上学了，我跟着奶奶，奶奶给我们讲起了很古老很古老的故事来。

“巍峨的千金山麓底下有条清澈的河流，名字叫做二春河。二春河的下游有个天然的渡口，渡口名叫思湾渡，思湾渡就在郁水河（郁江）的边上。

传说很久很久以前，县城下街有个李姓的青年，自幼父亲早亡，由母亲含辛茹苦地养大，他对母亲也十分孝顺，人们都叫他“李孝子”。李孝子十五六岁时就到江对岸的思湾渡去给一家财主打长工，以奉养母亲。他白天里干活，晚上就渡船回家里侍奉老母，不管刮风下雨，从未间断。财主怕他影响工期，心生一计，故意拖迟收工，还命令船家晚上不许渡李孝子往返 。不料，李孝子仍能坚每日往返且不误工期。财主很是气恼，就在某天收工后偷偷地跟在李孝子的后边。只见李孝子走到了江边，呼的跳上一块大石头，石头一下子变成了一艘渡船，由一个白须老梢公渡他过江。

财主看到有神仙帮助李孝子，十分妒恨，就想出了一条毒计来，两天后取来了一盆狗血泼在了那块大石头上，结果当天晚上白须老人不再出现，李孝子也无法渡江。至今那块形似大白船的石头仍守立在苏湾渡旁的江岸上。”

奶奶讲着故事的时候，我那爷爷就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听着听着时，爷爷想起了那段戎马倥偬的岁月。

在那段岁月里，我的五爷爷做了大官后来逃了兵，我的亲爷爷娶了我的奶奶后来归了田。

“天下的郁水有几十几道湾？几十几道湾来有几十几道滩，几十几道滩来有几十几道坎……”

那一夜，我们都没有了睡意。

第二天一大早醒来，暖暖的春日阳光照入了岭南的庭院里，起了床，背起书包，我就要上学去了。

坐在学堂里翻开了新课本，一段段既陌生又熟悉的文字跳入了我的眼帘来：

“海南岛，鲜花盛开，长江，柳枝发芽。大兴安岭，雪花飘舞，大兴安岭，雪花还在飘舞。长江两岸，柳树开始发芽。海南岛上，鲜花已经盛开……”

回到家里时，父亲母亲和爷爷奶奶都不在，庭院里空落落的，我便伏在自家的门石上，昏昏地睡了过去，悠悠地来到了梦里，梦里头，年（除夕）又到了，父亲正站在大门边上贴着大红大红的除夕对联，一旁的水井屋边上，爷爷奶奶穿起了厚厚的旧棉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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