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落实分单干的那年,我两岁,那个时候,家里最小的小姑姑刚刚出完嫁。
我们一大家子连同爷爷共生活着七人,我那小时候疼着我爱着我的亲亲老奶奶,被生生的分划到了叔叔家的户籍里。
分了户之后的爷爷奶奶还住着在一起,只是上了年纪的爷爷和奶奶,已把全部的农耕活儿都丢给了我的父亲和叔叔。
打小我便跟着爷爷一起长大,而我那入了叔叔户口的奶奶平日里只管带着我的大堂姐,以至于后来奶奶跟着叔叔进了城,我对奶奶的残存记忆便只停留在了那个年少不更事的年纪里。
半辈子没有事过农耕活儿的父亲,在分完了单干的那年,对农事活儿帮不上什么忙,是我那朴实勤劳的母亲带领着我们一起撑起了我们的这个家庭。
好在机灵的父亲学得很快,过了第二年的春耕时节时,父亲已成了村子里犁耙的一把好手。
喝过了几年墨水的父亲起初还在村子里盘起了集体供销社的生意来,父亲无空打理商店的时候,我那亲亲老爷爷便带着我成了那个分担活儿的人。
村子里分户的当年我们家分下了一头老黄牛,在奶奶跟着叔叔进了城后,我那还没到上学年纪的二哥哥,便成了家子里放牛的专职户。
二哥放牛的垄间地头,就在东拱桥的菜畦地旁和老丘背的岭岗边上,这儿是我们家族祖祖辈辈的族地,跨过了那道连绵起伏的老丘背岭隘口,一路逶迤至天边的新洲岭岭岗就横亘在一望无垠的郁水河北岸。
二哥哥放牛的地方离村子边不远,每每学子们放学归来,便能看到远远地在地垄边头上放着牛的二哥哥。
由于集体资产再次分配的缘故,很快地父亲经营着的供销社便易了主人,被转回到了村里老黄家的手里,解放前这儿曾是他们家族的祖地。此时的父亲便开始腾出了大量的空余时间来,在东厢房边的草房子里种植起了一排排的蘑菇来。
那个时候,前村被四通八达的胡同巷子穿连在了一起,有时候我们在家门口的庭前正闲坐着时,屋子背后的老鼠(邻居外号)就到了。
老鼠远不是来我们家里常串门的唯一的人,隔着一条浅浅的沟水渠,品先的家就住在离我们家二十米开外的篱笆墙边上。
品先的奶奶腰背偻,打小便是奶奶的跟随儿。无事的响午,品先奶奶便搀扶着半偻的腰板向着我们家这边走来,顺便跟着坐在水井屋边上的爷爷打着招呼,奶奶进城的那些年,六奶奶的西巷屋便成了品先奶奶唠嗑的新去处。
我们家与九叔家毗邻而居着,由于亲兄弟的缘故,爷爷与六叔公在起房子的时候中间没留有滴水的胡同过巷。一到夏日的响午,隔着两家粘连着的半遮窗墙,九叔家的老母鸡便会“咯咯”地飞串到我们家的天井中央来。
六叔公住在九叔家西面低矮的巷屋房子里,跟爷爷一东一西地对住着,印象中平日里他们俩(他们是俩亲兄弟)便极少有过交集。从九叔家的厢房走到六叔公的巷屋房子要穿过一面长长的厨房通道,再路经一道短短的遮水走廊,就看到六叔公正坐在幽暗的砖泥房子里,儿时,这儿是我们曲径通幽的好去处。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们家的院子里挖出了一口的老水井来,老水井就座落在爷爷住着的屋子边上,这儿流出来的井水冬暖夏凉,引来了左邻右舍的青睐,那时的我们家庭院便成了邻里们串家唠嗑的聚集之地。
每每天还没光亮,我们还在睡梦里的时候,邻里们便过来打水了,隔着睡意的朦胧,窗子外便传来了一阵阵熟悉的路人呢语。
起来得最早的是阿华的母亲,阿华家就住在我们家后排的后排。虽然隔着远,但阿华的母亲正值壮年,每一次来回,都要挑满满满的两水缸水,这一来一回的,便跟前来挑水的人们闲聊起了东家长西家短来。
阿华的母亲嗓子眼大,一进院子,就能把整个的庭院点燃。打着水的时候,阿华的母亲喜欢歇脚下来跟前来挑水的族里的二族嫂聊上一会儿,聊着聊着时我的母亲也赶到了。
二族嫂是五伯母家嫁过来的新媳妇,家便住在跟学校一路之隔的池塘边上,从我们家的后院门里溜达出来,向西拐个弯子,绕过六奶奶家的那片后菜园,便来到了五伯母家的胡同后院门口。
五伯母家的后院门是敞开着的,我们偷溜进了小后院门,三拐两拐,便溜达到了宽敞的大客厅上。
五伯母家的厅墙上挂了三幅的彩绘:一幅飞天图,画图里的飞天披着纤纤吴带穿飞于若隐若现的云彩层里,宛若春到人间;一幅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彩绘图,其间的流光飞霞恍若仙境,令人心驰神往;一幅欧阳海舍身挡火车图,战士的英雄气跃然于眉宇之间,它们是我童年里的心心念念,成了儿时我想象力里的无限源泉。
况且,五伯母家后园边的那座低矮的巷屋里,还有着二奶奶那辆悠悠的木纺车。
二奶奶腰背偻,拄着拐杖走起路来慢腾腾的,走一步歇三回,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看到我们从旁边经过时,二奶奶便搀扶紧了墙根,停歇下来等着我们先过。腰偻了的二奶奶也没有闲着,常常一声不吭地蹲坐在自家的菜园子里,有时不经意间走过时突然发现跟前的地面上赫然地坐着个人,吓得我们远远地绕开了。
从五伯母家里出来,向北再拐过一方浅浅的池塘地便是我们族里的晒谷场了。晒谷场的斜坡上正蹲坐着两罇断了头的大石狗,形态狰狞。迈上了晒谷场的高地处,回头望去时,一片葱茏的砖林墙瓦遮掩在炊烟的袅袅里,我们的家便居隐在了那片层层叠叠着的青瓦巷子胡同深处。
晒谷场的东北边上住着一户人家,女主人我们都习惯叫她三娘。息歇时,我们便会聚拢到三娘家门前的那棵龙眼树底下。三娘是个话唠子,大大小小的故事装满了一大堆子。
“说是很久很久的以前,村子里遭遇了百年大旱,庄稼颗粒无收,民众流离失所。这一年,村子里来了个叫冯四公的仙人,看遍了民众的疾苦,于是取出了手中的佛尘,往地面上一指,地面上便“咕隆咕隆”地冒出了一口水井来。
很多年过去了,这一年,在村子中央的老井深处来了一条恶龙,死死地盘踞在了老井的泉眼处。
本是风调雨顺的年景一下子发生了滔天洪水,人民再次流离失所,这时,上天派来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用铁锅锁住了恶龙……”
爱讲故事的三娘脑子里总有她讲不完的故事,不讲故事的日子里,爱唱戏的三娘便跑到村戏台边试着去帮忙。
母亲也是个戏迷,戏台就搭建在我们家的东北角边上,趁着村午的闲功夫,母亲便带着我溜达到了村东头的旧戏台下。
邻里的婶婶们都在,我方觉得诧异了起来,原来那些节日里在戏台上穿红挂绿的,竟然都是我平日里熟悉的邻里街巷们,至于母亲也描起了淡妆来,在那个风清朗日的夏日午后。
徐徐而来的熏风吹拂在映日荷花的夏日荷塘,母亲们华冠丽服地站在远处的高阁台上,于隐隐处起舞徘徊。
“镌刻好 每道眉间心上
画间透过思量
沾染了 墨色淌
千家文 都泛黄
夜静谧 窗纱微微亮
拂袖起舞于梦中徘徊
相思蔓上心扉
她眷恋 梨花泪
静画红妆等谁归
空留伊人徐徐憔悴
啊, 胭脂香味
卷珠帘 是为谁……”
八十年代的中期,村子里来了两个教功夫的游学师傅,就住在我们家隔壁的细才家里。那个时候恰逢《少林寺》刚刚热映,习武之风在村子里陡然升起,一时万人空巷。每每的夜幕降临时,村子里的年轻人便齐齐地聚集在细才家的庭院里,挑灯夜练,一时庭院里灯火通明。睡在东厢房里,听着窗子外夜风下隐隐传来的吆喝阵阵,一种夜空下别样的空宁和母亲般的守护在心底里油然生起。
“一更练武三更鸡,呓语窗灯正子时。明月清风两别去,一溪清梦在桥西。”
再长大一点的时候,我们便要跟着父亲到地里干农活去了。
那个时候,农村里常有赶“三、六、九”的说法,每年的三月六月九月是一年里播耕和收获的季节,而间杂在其中的六月便是三月九月的交接点,也是农民一年中最劳累的时候。
六月刚过半,岭地上的黄豆玉米花生便成片成片地赶着扎堆成熟了,这时,田里的稻子也跟着一垌垌地青黄了。炙热的岭南大地上暑气仍没有褪去,六月的雨季便如约而至了。
这在以前,六月的月底,正是垌野上最忙活的季节。这个的时候,六月的收尾工作还没做完。农民们刚把地里收回来的玉米剥了粒,晾晒好,存放在了瓦缸里,转眼间大暑便到了,大暑一过,地里的花生眼看着就要烂在泥土里。等着把这些东西都收了回来,这时,垌野上的稻子一垌垌地成熟了。
六月的雨水特别地多,农民们瞅准了天气好的那几天,赶在雨季来临之前,便要把稻谷抢收回谷仓里。有时在田里干着活儿时,还要边惦记着家里晾晒在晒谷场边上的花生玉米。割回来的稻谷,如果沾了雨水,搁上一晚,稻子芽便会唰唰地从稻杆里冒了出来,收回来的稻子,当晚便要清碾出来,一刻也耽误不得。
我们家有三处的水田,离家最近的便是在沙田边上。沙田边的路子泥泞难行,下过雨后,牛车反复碾压过的地方,都会陷出深深的坑泥来,重车压过时,一轮一轮地往下陷。有时,迫于无奈,收回来的稻子,要走上一两公里的路途,一肩一肩地挑到晒谷场边上去。
等着把田里的稻子全挑了回来,整个的身子仿佛都散架了,这个时候,便草草地吃了晚饭,晚饭过后,我们还要到晒谷场上去赶夜场。
等着把稻谷从稻杆上清理出来,已是夜里九点多了,我们是一路迷迷糊糊地往回赶的。回到路桥边上时,回过了头来,刚才的晒谷场处人影绰约,迷离的灯火影下,父母仍在远处挑灯夜做。
第二天一大早醒来,太阳已晒在了屁股上,父母早已早早地去了田里,一阵地忙活过后,我们便要急匆匆地往田里赶。
好在大伙儿都在,那个年月里,一到六月的抢收季节,人们便会从四面八方聚拢到垌野上来。
等着把三处的稻子全部收割回来,我们便有了两天难得的清闲时光,大伙儿齐齐地聚挤到了晒谷场边上,边晾晒着稻子边闲聊起了天来。趁着这会儿的功夫,父亲急急忙忙地赶起了田里的犁耙活儿来。
这个时候,母亲便会抽出时间,赶在下雨之前把刚碾出来的稻杆晾晒好,及时地扎成一堆堆的稻草垛来,抢晒出来的上好稻杆,便是耕牛一年里的储备粮了。
如果天公作美,两三天的功夫,我们便可以安心下田了,这时,七月的初秋也如约而至了。
这个的时候,一年里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插田时节,我们不再担心晒谷场上的稻子,可以安心地待在田野里,心无旁骛地插着田。往往的这个时候,雨季也如期而至,在田野里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我们家的男孩子多,母亲有时忙不过来,这个时候,在一旁耙着田的父亲也放下了手中的活儿,赶过来帮忙。看着越帮越忙的我们,父亲在一旁戳起了我们的耳朵根来。
当别人家把自家的田地都插满了的时候,我们家才刚过一半,母亲便焦急起来,再过两天,便是我外婆家里的初七节了。
到了初六,垌野上只剩下两三户的人家了,初夜时,田野上安寂了下来,母亲有些许的无奈,好在,我们家就剩下沙田边上最后的一块地了。
回到家里时,天色已经完全暗黑了下来,母亲决定等明儿把最后的一块地垄插完,便要带着我到上莲的外婆家里去作客。
第二天母亲早早地起了来,忙完了家里面的活儿时,天空已微微地放亮了起来。母亲带上我,便往沙田边出发了。
到了田地里时,邻里的婶婶们已经在田里忙活上了。今天是七月节,婶婶们赶过来帮忙来了。
很快地,最后的一块地也忙活完了,母亲来不及说上过多的客气话,大伙儿早已经抄起了放在田埂边的节日礼物,很快地出发了。
外婆家就在不远处的上莲村落,从沙田边出发,穿过一片长长的垌野,便是石古地界了。
很快地我们便赶上了走亲的队伍,大伙儿一起越过石古地界,穿过金堆村沿,在下阮村时便分了手。
初七节过后的第三天,便是我们这边一年一度的初十节了。
这天中午正在院落里坐着时,远远的村子口外,那条曲曲弯弯的乡间小路尽头,一人一车颠簸在崎岖不平的田间阡陌,越来越近时,渐渐映入我们眼帘的是,我那小舅舅又来我们家里作客来了。
我们攀坐在家门前的那棵高高的相思树枝上,等着舅舅走近时,故意一齐地哄笑了起来:
“阿舅来,捉鸡劏,冇凳坐,坐木叉,冇米煮,煮泥沙……”
舅舅把我们赶落了下来,母亲迎了出来,我们便一哄而散,很快地消失在了秋日的胡同巷子里。
父母享得了少有的闲适时光,父亲下午时也不去田里干活了。接待了小舅舅之后,父亲来到了东厢房的窗台边下,捧起了那本泛黄的宋词旧本,舒坦地闲读起来。
“抛掷南阳为主忧,北征东讨尽良筹。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千里山河轻孺子,两朝冠剑恨谯周。
唯余岩下多情水,犹解年年傍驿流。”
爷爷的水井屋里,舅舅轻敲着棋盘,与爷爷对弈在灼灼秋日的午后。
在那个流光磨转的悠悠响午,灶火房里的母亲亲手为我们做起了馍馍来。
母亲把磨好的米浆团用水糊开,搓揉成了鸡蛋大小的米团子,捧在手心盖上,拇指轻轻一掐,便变幻出了一个小窝碗来,勺馅,掐口,放入了正滚烫着的开水锅里。
“米浆皮,糖作馅,放进锅中等水开;雾气缭,揭锅盖,一颗一颗浮上来。”
奶奶就蹲坐在家门口的那一头,看着落下去的火红夕阳。
初夜的灶火台上升起了炊烟袅袅,归家的惆怅正吞噬着落日黄昏,返照的余晖里,门石上的奶奶正深沉地舐犊着岁月下的刀火农耕。
水井屋里燃起了离离灯火,奶奶撑着灯火穿忙在初夜下的灶火台,火光影下的舅舅已喝得有些微醉。初夜的坠落像是拉上了光的影子,黑暗在电光火石的行进中点点地聚拢,黑夜袭来,一年一度的初十节灯火跳闪在了微冷的秋夜里。
送走了小舅舅,母亲勺出了锅里特意余下来的水馍馍,叫上我们挨家挨户地给邻里的奶奶爷爷们送了过去。
那个年月,家族里有事的时候,大伙儿都会赶过来帮忙,忙完后便会聚在一起吃上一顿的辛苦饭,聊一聊人生家常,岁月收成。那年冬月,我们家砍上了甘蔗,为了完成工期,父亲当晚就急急忙忙的去跟邻居们打了一遍招呼,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大伙儿便出发了,母亲留了下来,做好了饭菜带着我一起挑到了田埂上。
平日里大伙儿都忙活着,有时忙着忙着时,才发现自家的米缸突然见底了,母亲便叫上我,去到隔壁的九叔家里借来了两升的米下锅。有时正在煮着晚饭,突然听到了门口外有人打着招呼,原来是九婶过来借盐巴了。
准备过年时,赶着杀猪过年的人排起了长龙,父亲去找显贵说起这件事时,已是排到过年之后了,由于邻里的关系,显贵特意地照顾了父亲,杀猪就安排在了两天后。
夜半里被一阵的低唔声吵醒,起来时,看到了院子的外边灯火通红,几家的邻里们都过来了,便知道是要有大事要发生。
经过了一阵子的低唔后,有人潜入了黑漆漆的猪栏里,一段地试探后便传出了年猪阵阵惊恐的喘哮,对峙在黑暗中酝酿着,突然一阵阵并入天际的尖叫炸破了宁静的夜空,一段地挣扎过后终又归于平静。
早上起来时,便吃到了热气腾腾的瘦肉粉肠粥。母亲把多余的肉粥装进了盆子里,叫我挨家挨户地给邻里们送过去,未了,还把刚出锅的血肠分成了一段段,挨家子送了过去。
这样的生活过了许多年,后来,九叔家先盖起了新房子,新起的房子周围建起了围墙,一道高高的围墙 ,便把我们两家隔离了起来,以前的那种坐着在自家门前隔着门聊天的日子便一去不复返了。再后来,我们家也建起了新的房子,父亲母亲把自己留在了高高的围墙里,自那以后,来我们家挑水的人便渐渐地少了起来。
再后来,大家都有了自己的新房子,新房子都建在了落好的围墙里,没了那一道道连接着邻里关系的胡同巷子,邻里间便少了来往。
再后来,邻里们都老了,父亲母亲也跟着老了。
老了的父亲母亲住进了自己建成的围墙里,不再跟人交往,再后来,就没有了后来。
父母去后,我便再也没有了故乡,每每想起了过往的岁月来时,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年那月的那段刻骨铭心的邻里岁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