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秋季,几乎每天我都要乘坐23路公交车。我总是在下班后从中码头上车,在医专下车,去陪伴重病的父亲。近一个月时间,我几乎天天奔波在通往医院的路途中。23路公交车就这样承担着我的压力。
在那段日子里,我的身心非常疲惫。拖着劳累一天的身体坐上车,在凄凉的秋日里赶往医院,然后,第二天清晨再回到单位上班。此前,我从未坐过23路公交车,甚至对它的存在都印象模糊,而现在它将我送达医院,有时候还在座位上昏昏睡去。
一辆普通偶尔破旧的公交车,穿过街区向城市另一端驶去,大街上忙忙碌碌的人群谁会理会它将开往哪里,谁能知道车上的人将要朝向哪里,谁又能发现这些庸常细小的世象背后隐匿的无数个秘密?没有人知道我的心情,没有人清楚我要去照顾病危的父亲,23路公交车同样也不知道。不愿意面对的事情,今天必须面对;不愿意看到的情景,今天又必须亲自目睹。一辆公交车,它在城市构成的巨大图景中是微不足道的。这座城市有太多的汽车,有太多的坐汽车的人,有太多的必须面对的事情。
父亲就躺在肿瘤科的病房里,随着病情的恶化,他的心跳、心律、心脏的各种功能被清晰地呈现在医疗仪器上。我已经感到了死亡正从某个地方慢慢走来,像昼夜的更替那样不可更改。
父亲平静地躺在病塌上,他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心肺功能正在迅速衰竭,这一切使他的身体再也没有力气同死亡进行抗争。但他的表情,安详得让你看不出他在忍受着病痛的残酷折磨,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更多的时间里,父亲只是紧闭着眼睛,像平时那样安稳地睡着了。其实他根本无法入睡,只是在难受得无法支撑的时候,才睁开眼睛,看看我。疼痛和窒息迫使他睁开眼睛,他的眼睛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疼痛。他神志清楚,尽管没有力气说话,但我能感觉到他在安慰我,让我不要为他担心。
在那段日子里,23路公交车让我劳累的身体得以舒缓。我静静地坐着,缓缓地经过曾经熟悉的一个街区,那里是我们以往长期去的。因为那里有一个书店,那是父亲一生最酷爱、最留恋的地方。
几年前,父亲曾牵着我的手,走过那里。现如今,我成了往昔生活的旁观者,而父亲已经躺在医院里,这就是生命和时间,就像23路公交车,有它的起始和路线。没有人可以成为时间列车永久的乘客,人们所能够拥有的只是其中的一段路程和在路上的心情。
后来啊,春暖花开了,小院中白的梨花、粉的桃花争先恐后地绽放,父亲却没能去看一眼,因为疼痛在折磨着他——他已经卧床不起了。这一切似乎都注定了,上帝一定要收回他的生命,不可忤逆与违背。
将要到来的事情终将到来。我只记得,那是一个美好的上午:即将来临的节日的喜气酝酿在空中,孩子、老人、男人、女人、恋爱的情侣在阳光里欢笑、歌唱,说着缠绵的情活。院子里嫩绿的黄瓜顶着小黄花往上生长;开白花的瓤子,纯情而优雅;西红柿看起来甜蜜幸福;疯狂的蔷蔽爬满了墙,一朵花对着另一朵花讲它的梦想。这是一个有颜色、温度、光亮、声音、气息的世界;它让我们疼、哭、笑、恨、爱。很多时候,我愿意忽略它的肮脏与猥琐,因为这个漫天尘埃的地方,有我爱的人在。
而他离开了----从一个世界走向另一个世界。一个人抛弃另一个人就是这么干脆吗?我的眼睛看不到他的去路,我该以怎样的方式和怎样的温暖,才不会让他在黑暗中感到孤单与寒冷?在他生病的日子里,我甚至没有勇气和他坦诚地交谈,问问他是否害怕死亡。我无法想象他一个人,在一步步走向死亡的那些日子里,如何抗拒恐惧,遏制那些即将消失在这个世界的想象。我后来想,如果引导他说出来,和他一起坦然面对,比绝口不提一个 "死”字要好。
又一个白天急促地来了。院子里的那些植物刚刚睡醒,叶子上还滚动着清凉的露珠,有生命的东西张扬着自己的浓绿:这是一个鲜活、动感的世界,却再也没有了他……高高的烟囱开始冒烟,一股黑色的浓烟冲出烟囱,直上九霄,继而在天空中变淡,融入其中。我想那就是他吧。他走了,真的走了。那一刻,我竟然平静了下来;不哭,也不疼了。这样也是好的,我相信,他去了天堂,并且就在高处俯视着我们和我们的生活......
如今,父亲离开人世已经十三年了,其间我再也没有坐过23路车,但父亲的去世和乘坐23路公交车的经历,已经深刻改变了我。我懂得了如何珍惜,明白了应当如何珍重在生活中遇见的每个经历,哪怕是苦难和琐碎平凡的东西,我知道,苦难对于人类是没有差异的。当别人遇到它的时候,应当想到自己曾经的遭遇,也把它视为是自己的经历。人的一生会遇到许多事情,也会在这些事情中改变许多。这当中没有根本解脱的途径,只有承受、忍耐和对平凡的事物保持内心的敬意,就像23路公交车,现在在大街上看到它,我会停下脚步,默默注视着它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