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茗好茶,我素来是偏爱的。尤其是在天寒地冻的冬日,阳光清凌凌地丧失了暖意,只留下萧条的白光,气温急转直下,即使裹着厚厚的衣裳,臃肿地蜷缩着,还是抵抗不住入骨的凉。但在这样的氛围中,却难得有一些烟火气在升腾。没错,这并非是我拙笔的意象,而是生活中自茶壶滋养孕育而生的香气,循着清淡的茶香,我开始寻觅,终于看到了这几不可闻的烟雾源头——一壶纳溪特早茶。
那是一次中午饭毕,我与两三好友相携离开熙攘的商场,从人潮中脱离开来,转身进了一处闹中取静的小院子。老板也是个雅客,听闻早年间是经营过茶山,后来年岁渐长,精力不济,却也没歇了制茶泡茶的心思,蜗居在城中不起眼的旧巷子中,开了一家世外桃源似的小茶馆。你若是细究,倒也不是典型的迎来送往的小馆子,更像是客人口口相传的一处宝藏场所,容纳着千万爱茶人的心灵,在热闹与喧哗中留足了一块清净的宝地,除却茶友们的恭维,我也剥离出一点信息:据说,老板就是纳溪人呢。
院落中封着玻璃顶,能依稀看到秋日藤蔓爬过的余痕,我和朋友在铺满石子的小院子坐下,正百无聊赖时,老板从旁边的摇椅上探过身子,一句客气的“随便坐”,便把氛围基调奠定成了老友的相会。不多时,桌上燃起了小小的炉子,据说是老板特地取来的山泉水,在火焰的催促下沸腾着,等待着茶叶投身怀抱后酝酿香味。看那茶叶,外形扁平挺直,黄绿隐毫匀净,长短匀整,洁净光滑,色泽翠绿;揭开茶罐,香气栗香浓郁持久,入汤却汤色黄绿明亮,浅尝一口,香醇爽口,唇齿之间却十足的粟香浓郁。
说来,在坐落于城芯的小店,能够嗅闻到沁人的茶香,我的心中自是蓬发了万般欢喜。老板看我欢喜,得意地介绍道,这是本地早茶——纳溪的特早茶。纳溪地处神奇北纬28度,川南的山地河谷地区形成了独特的季风气候,冬季气温高、春季回暖早的特征使得纳溪成为了全球同纬度茶树发芽最早的区域。最早在除夕前就可让人抢先一尝这春日的鲜美。一到农历二月,便到了纳溪特早茶大量上市的时节,当地人管这一批次采摘的茶叫做“芽尖”。
要知道,这样好的特早茶,在这冬日能够泡腾出一室的馨香,可是极为难得的事情啊。我来了兴致,颇有几分《琵琶行》似的际遇,在百无聊赖准备归去时,被一种无可比拟的美好吸引留驻住了脚步,是呵!这碧波荡漾的茶水、摇曳生姿的叶片,可不是特早茶才有的韵致吗?
老板侃侃而谈:“想得一盏好茶,除了鲜叶要好,制茶环节也是重中之重,经验老道的师傅们千万次与茶交手,时间、温度、水分,缺一不可。在三百度高温锅内,制茶人通过多年来数万次与粒粒鲜叶的交手来回,满含生命力的鲜叶,在温度与力量的作用下,将所有的鲜美滋味包裹,随着氤氲热气,又在水中重新舒展,在历经阳光雨露的浸润、水与火的淬炼之后,它积攒了一个冬日的曼妙风味终会爆发。”寥寥几分钟,我心中百转千回,若是不看表针,浮光掠影扫过的景象比我往常一天见到地还要精彩,这小小的院落,真是内有乾坤呵!
于是,我也便安稳地坐住了,任由清冽的茶香如烟缭绕,打开我的心扉。虽不曾“添酒回灯重开宴”,但也算得上是生了谈兴,老板捏着几枚红枣花生,抓起几粒橘子,在围炉的铁网上堆砌铺陈,不一会,这香气更加丰富了,我惊奇——这纳溪特早茶,还可以这样组合吗?老板老神在在,品茶吃橘,好似在他心里天生就是最默契的搭档,我也噗嗤乐了起来,学着他的模样,在茶汤沸腾之前烘烤瓜果,品茶——拘于俗物反倒是不美,随心随性,有几分不羁也是经年的意气了。
氛围恰到好处时,热汤也煮好了,用柔软的粗棉布叠成小帕,老板行云流水地摆开白瓷的茶盏,如悬壶瀑布垂落,透着清亮的泉水落入盏中,片刻之间就激发了茶的香气,随着青绿的茶叶舒展臂膀,新生的茶香与其他桌客人正在品茗的“旧香”重叠在一起,像是绘画的着色过程,一层未完全浸润灵魂的底色,于是再浇灌上一层来加厚,新新旧旧叠在一起,还未入口,就已经折服身心了。
端起白瓷的茶盏,我竟然有几分不舍得入口,小心翼翼地啄饮一口,从舌尖到喉咙都在叫嚣着爽快,就是这样清冽熟悉的口感,像极了我去年初在茶山徜徉的舒畅,老板笑着说:“似是故人来。”我也笑了:“正是故人来。”在纳溪之外的某座小城,一主一客,似乎在对纳溪特早茶的喜爱上达成了共识,虽然再次之前素未谋面,此刻却如多年老友般默契非常。
我曾读过纳溪特早茶的知识,此刻得意地拿出来卖弄:“梅岭的茶山钟灵毓秀,得天独厚,是孕育特早茶最适宜的土壤,数百米的海拔既有山峦之高,却又少了几分孤傲的陡峭,容许这小小的生命,勃发在它的身体上。适宜的温度、充足的阳光、丰沃的水源,集齐了天时,造就了特有的地形与地貌,春季的手拨动着茶叶的枝条,好似开启了加速器一样地催促着茶叶的成熟,除夕过后,人人采茶,这漫山遍野的绿色便一下子到了一个“恰恰好”的程度,只待采撷。”
望着瓷白色茶盏中的叶片,我心中感叹茶如其名,“特早茶”未必是春意萌发的第一抹绿意,但一定是辞旧迎新后的第一缕茶香,听当地的纳溪人说,除夕时就能够喝上当年的新茶,随着热汤泡开的,是融于新年开端的祈愿与祝福,也因此,特早茶还有“元宵茶”的美名。在静静地品茗中,我们陷入无声的默契,茶香的勾连,就是我们彼此交汇思想的沟通方式。
片刻后,老板率先打破了沉寂的话题,讲起了他年轻时的经历,一段与纳溪特早茶羁绊半生的故事。“泸州,不只有泸州老窖这样的美酒,茶的魅力也不遑多让。”老板的笑压出了深深的沟壑,像极了我曾见过的漫山遍野的茶山。在他的娓娓道来中,我惊觉他竟是梅岭村的村民。在泸州市纳溪区梅岭村,茶永远是一个避不开逃不过的话题,他承包着大片的茶山,将青春驻扎在翠绿的山间,在春芽萌发时收割,撷取春日赋予的滋味,在数不清的茶树簇拥下,一步步完成采茶制茶的工艺。他笑呵呵地回忆往事,如楔子一样打开了我的记忆。
顺着袅袅清茶香,我开始分享自己的故事:那是2023年早春时,接受了春风的邀约,我带着全班学生轻装简行,奔赴纳溪的梅岭村梅岭茶山公园,去寻觅全球最早的茶香。早已对特早茶心生向往的我,怎会放弃这样好的观摩机会,也许在徜徉茶山之间,我也能够明悟些早春赋予的灵光。在见到亿万亩的茶山之前,我曾有过多次畅想,在午间小憩的闲暇时刻,在晚上挑灯写作的安宁灯光下,也从真情流露出大段的文字,但是都不及我真正站在梅岭的山前,用眼睛去眺望看不到尽头的绿色。
当地的村民友好地建议:何不尝试一下采茶呢?最是一年春好处,我们来得如此凑巧,特早茶正值采摘季。于是,将被震撼到的心神勉强收敛起来,我们压抑不住内心的雀跃,提上细竹条编织紧密的精美茶篓,在腰上系上一圈蓝底白花的扎染围裙,头颅也不能疏忽,系上一条同色系的头巾,一个个采茶人就新鲜出炉了。随着采茶任务的开启,我们的视角也被无穷地拉近,从宏观放眼览尽茶山,到瞩目于一杆细伶伶的茶枝——瞧啊,是茶早发的芽尖!
我俯下身子,与孩童一起分辨,从舒展的叶片中剥离最青涩的茶叶,那细嫩的芽芽啊,就如这些孩童饱满的脸庞一样,鼓囊地透着几分可爱。孩子们撒了欢儿,了解了采茶知识后纷纷四散而去,像是小小的雀鸟,去履行自己的使命,我看不清他们的脸庞了,只能看到蓝底白花的头巾和细竹条的茶篓,他们的忙碌让我也深受感染。约莫个时辰消磨的功夫,雀儿们七七八八地飞回来了,带着他们的战利品,邀功式地给我看,我挨个鼓励地拍了拍他们的头,浅浅的一层底儿,便要费上好些个心力。我抬眼望去,这看也看不到尽头的茶山唷,在我们不曾关注的时候,有多少俏丽的姑娘,用素白的手正在采摘筛选,我们在茶馆品茗的“竹叶青”,也许正是一个有着浅浅梨涡的女孩采下的嫩芽。
采下的茶叶并非是我们见到的“特早茶”,要想成为清香不散的茶叶,还要经过摊晾、杀青、揉捻、做形、干燥等数十道工序的加工。其中最重要的一步就是炒制:一臂宽的大铁锅中,堆砌着刚刚才来的茶叶,数十个小雀儿的辛苦,大抵装满了半锅。师傅专注地用手翻炒着,带着手套的手大开大合,刚才还饱满到鼓囊的叶片渐渐浓缩起来,变得更加精致起来,那一刻,我忽而觉得采茶是一项有些浪漫的仪式,在天地的关怀下,去撷取最精华的部分,将这样的春意留存下来,寄往纳溪之外万万里的各地,将特早茶的盛名口口相传——没错,正是这口口品茗的认可。
而眼下,这是周末忙里偷闲的好地方,不厚道地说,我所闯入的茶馆小院,所容纳的茶意不及这里的万分之一。该如何去描摹内心的震撼呢?当青山绿水向你敞开怀抱,有序排列的茶树像是士兵一样列队欢迎,若是有机会做一只飞鸟去俯瞰,一定能够感受到数十万亩茶山延绵不绝的壮观。茶山远离城市,也因此少了几分匠气,即使是人工栽种的有序队列,好像在这天生天养的大环境之中,也有了那么些个张狂与恣意,那样独一份的美景闯入眼帘时,来时崎岖的山路颠簸出的烦躁无声无息地就消散了,只留下满心满眼的喜悦——“值得。”
渐渐地、渐渐地,我走“近”了,走“进”了,我走到茶山之中去了。在错落有序的茶树中,是一颗颗鲜活生动的生命,这里是茶的故乡,他们在春风中招摇,清新如春雨刚刚洗涤过一样,当我迈着轻快的步子融入他们之间,仿若我也有了茶的思想,变成了它们的一员。观光、游览、休闲、度假,一切好像都不再是符号化的娱乐,而是变成了真切的享受,在扑面而来的春风中,去嗅闻茶的生机!
得益于父辈对茶的偏爱,我自小在爱茶的氛围中浸染,也早早地开始积蓄对茶的了解,纳溪的特早茶正是我数年来最钟爱的一种,也因此,爱屋及乌,我对纳溪的好奇亦如滋长的茶叶一样,慢慢冒头。在我心中,纳溪实在是个神奇的地方,承接着自然的泽蓓,孕育而生如此规模宏大的茶山,赓续着数千年的传统,将手工艺的精华浓缩在小小的茶叶之中;我可以去翻阅陆羽茶经中的记载,了解纳溪产茶的悠久历史……如今,在新时代东风拂过之际,纳溪又一次出乎我的意料,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抓住机遇迎头赶上,未来,这里将会有世界级领先水平的茶叶智能加工厂,将成为祖国西南最大的茶叶交易市场,这样的一个僻居的桃源,竟有如此让人不可忽视的力量,这不得不让我惊叹。
即使不去采茶,这里也是游玩的好去处,忽略茶山带给我们的震撼,亦有值得驻足的原因:扑面而来的是没有丝毫寒气的杨柳风,沾着衣服似湿非湿的是润物无声的杏花雨,当我站在纳溪,没有人打理的野生感扑面而来,恣意生长着的繁茂草木,也许还能看到开着鲜妍的花朵,在各种枝条纵横的绿色和杂色之间,展现出缤纷多姿的样子。春天在向我发出呼吁,去融入乡野,去感受自然,去体味生命的深度与广度。
去有风的地方,感受春天的诗意;在这里,我可以眺望,眺望着乡野的春痕,有炊烟袅袅的烟火气,恣意生长的草木,要比经过精心剪裁的绿化更有一份野蛮的生机。在这里,我可以寻觅,在烂漫的乡野间,去寻觅春的存在,在春风里、在春雨中、在阳光温柔披洒,在飞鸟细细娇气的啼鸣。去有人的地方,听人间的热闹,纳溪的老坛子酸菜竹笋鸡,麻辣鲜香,堪称一绝,在诸多以鸡为主料的美食中脱颖而出、一骑绝尘;非遗在这里传承薪火,竹雕、油纸伞、蝴蝶画、香囊……让我们目不暇接,小城永远有着独特的魅力,茶香沉寂在我的记忆中,又让我在纳溪的芬芳气息中感受到了它的“重生”。那样悠久的历史长卷,蜷缩成嫩绿的茶叶,被我们泡在一盏茶中,此刻,我越发体悟到品茗一盏茶便是品茗一段历史的芳香。
思绪飘回,沸腾的热汤正在火上尽情地舞蹈,而我们也就着茶汤一杯杯地灌入热流,将故事嚼碎佐茶入腹……我是一个动手能力极强的人,也一直很偏爱这种意趣非凡的活动,热一个小壶,自己捻起茶叶放入壶中,看着水渐渐在炉火的加温下沸腾起来,咕嘟咕嘟冒着小小的泡儿,茶叶也在热水中舒展了身体,在期间游淌、跳舞、摇曳,让我开始畅想它的味道。茶好不好,也许我作为外行不太了解,但是茶的香气,却是最直观的依据。对于煮茶,尤其是特早茶,我有着自己固定的工序:煮好之后,倒上一杯先润润杯子,洗洗茶盏,顺着将初道茶水淋漓而下,化作茶香的一部分。再倒上第二道茶水,终于可以入口,小小嘬一口,那茶香恨不能顺着头皮的毛孔抒发出来,热中有着甘甜。
夕阳西下时分,茶尽宴散,我却觉得意犹未尽,能够在此刻偷得浮生半日闲,是苍茫庸碌的人世间多么难得的一份罅隙?一杯纳溪的特早茶,浓缩了春日的鲜美滋味,饱含了百年的历史风韵,更是描画了纳溪的乡村活力画卷。能够遇到茶馆老板这样的爱茶之人,见证一抹茶香在人与人的灵魂之间的温存,这又是平淡滋味的生活中多么丰富的一味素材?若是今后再有缘分,再有幸遇到这同样爱茶之人,我一定要笑着问一句:“纳溪特早茶,能饮一杯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