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差不多大我15岁,母亲说他从小就特喜爱小孩子。大哥的这一秉性我看不出来,只记得那个时候他经常捉弄我,我却不能看破。
我们家村西有块大园系,集体的,春夏瓜果,秋冬蔬菜,是我向往之所在。不知为何,我特喜吃西红柿了,西红柿在我们当地俗称“洋柿子”。园系里的西红柿个大滚圆、红艳艳的,熟透后皮都撑裂了缝,一兜面沙,咬进口里既面又甜。其时每到下瓜果蔬菜的季节,生产队是按各家的“工分”分配的,平日里却对外零卖。掌管收钱开条子的是我本家的一位堂嫂,黑黢黢五大三粗的个子,爱笑,到她家交上钱后,写张二指宽的小纸条,然后拿到园系里去交条取物。这些,我那时却不懂。
大哥觑准了有戏可做,便煞有其事地哄骗我,从小本本上刷地撕下一张纸来,飞快地写上字,再扯成不大的小条,就指派我到园系里去买瓜果,我也乐不知疲,蹦蹦跳跳一路高高兴兴去了。“草帽子”大叔正在给瓜蔓抹秧岔,我递上条子说大叔俺买洋柿子,他直起腰,撩撩衣襟擦擦手又擦擦草帽子底下脸上的汗,把纸条接了,却哈哈地笑,越笑越烈,最后抱着肚子弯着腰笑,笑得我面面相觑、呆头呆脑。终于大叔不笑了,回身摘了个又大又圆的裂了嘴的洋柿子,递给我说,孩子你回家吧,你这是哪儿开来的条子啊,不当事的。我莫名其妙的悻悻回家去,大哥远远瞥见我走过来,乐得手舞足蹈什么似的,等我快走近了,他却转眼就不见了。这样数次之后,我便明白了,大哥开的条子是不管用的。
很久后的一年冬天,我从大学回家过年,在整理旧物之时,偶然在旧木柜子里翻弄出一个发黄的小本本,里面夹着一张那个时候大哥写的小纸条,我第一次看清了上面的字:“李学民爱吃洋柿子,洋柿子好吃。”难怪草帽子大叔看了纸条后笑得肚子疼。
大哥学理发,就从我和二哥脑袋瓜上搞试验,大概是推子生锈了不锋利抑或是他的技能不行,老是夹头发,一疼我就喊身子就晃,理出的发就里出外拐,非常难看,没办法了,大哥就给我们干脆剔成秃光光,下次我就不让他推。大哥遂向我下保证说,这次推出的头保险不夹头发,又好看,要是把我推疼了或者推难看了,就给我五毛钱做赔偿。为了那诱人的五毛钱,我就咬着牙豁出头去了,心里还暗暗盼望着他把头推疼推坏了呢。
一个夏日的午后,就在堂屋当门,大哥给我脖子围了一件什么东西,手持剪子、推子就推开了,推子咔咔嚓嚓,头发纷纷飘落,头推得很顺畅,大哥就说怎么样啊,技术大有长进了吧。我也不答话,心里还隐隐有些失望。正在他洋洋得意之时,我忽然大叫一声:“疼、疼!”他的手戛然而止,本来不怎么的疼,我这一喊叫,大哥手忙脚乱,推子果真就把头发夹住了,好不容易把推子卸开,用棉布擦拭了,涂上煤油,装上再推,却没有了原来的合韵,不时揪得我头皮生疼,越疼我越喊,越喊他越心慌,到后来大哥推得满脸大汗,好不容易推完了,大哥说你照照镜子自个看吧。说这话后他撒腿就跑,其实我早就防着他这一着了,迅速立起去抓他的衣角,手一把扯上了,大哥大惊失色,拼命挣脱,就在他将要脱离我的那一瞬间,“嘭”地一声响,大哥的头重重地撞到了堂屋门的插关上,额头立时凸起了个鸡蛋大的红泡来,母亲一旁笑着说:这下你俩扯平了吧,钱也不用拿了,头也别嫌推得孬了。
我们家姊妹7个,我最小,大姐最大。大姐嫁娶的时候,或者没我,或者有我而没记忆。等我知道了我还有一个大姐儿,大哥就经常带我走姐姐家去了。我去大姐家的时候,大姐已经添了儿子,就是我的大外甥,其实我比外甥大不了几岁,那时候外甥话还说不全,我和大哥每次都是大模大样地去,又都是偷偷摸摸地回,外甥见了我们特高兴,走时总是闹着哭着要跟我们走,有时候我们走出姐家很远了,还听见外甥在哭喊:“俺上水里去,俺上水里去。”我们的村名叫水坡,外甥说的要到水里去,其实就是说要到水坡去。
那大概是一年的秋后吧,我记得黄河坝顶的毛桃树上结着红艳艳的毛桃。大哥用车子带着我去走大姐家,大概我又长大了点,那次我是坐在车子的后坐上,叉着两只腿。一路上大哥跟我说着话,就在要上黄河坝口的当儿,坝顶上一字下来十多辆马车,那雄健的枣红大马咴咴叫着,昂头甩尾,迎面而来,我心中无比恐惧,紧紧抓住大哥的后衣襟,央求他下车,但大哥充耳不闻,弓起身子蹬车飞快,我心中大骇之下,双腿不觉夹紧,一不留神左脚便插进了飞速旋转的后车轮之中,就听喀嚓一声响,痛彻心肺的疼痛霎时袭遍全身,我咧咧嘴硬是没哭出声,这时车子骤停,人和车哐当摔在一起。等大哥惶惶乱乱拔出我的左脚,那马车早已驶远了,我这才喊着脚疼大哭起来。
大哥呢,自有大哥的办法,他指着坝顶上的毛桃树说,不要哭,只要我不哭他就给我揪毛桃吃,果然我一听说有吃的,脸上掉着清泪,却不再喊叫了。我记得大哥三下两下就爬到树上,揪下很多,可惜有大部分都掉在地上摔碎了,但我还是吃到了不少,那时可解馋了,直吃的满嘴血红,口腔发涩、麻刺刺的。后来大哥带着我大姐家也不去了,饭也不吃了,又转了好几个陌生的村子,终于找到一个胖嘟嘟胡姓的师傅,给我把脚骨捋上了,脚不太疼了,口腔却又上火长了口疮。
记忆最深的还是大哥对我的捉弄,大哥喜欢带我到处玩,不高兴的时候,也变着法子摆弄我。如果他生我气了,或者我招惹他上火了,想打我解气,碍于母亲的面不好下手,便生出鬼点子诱我上当,我呢,傻乎乎的每每入套,尽管母亲挖苦我不动脑子。
有一个月光如水的冬夜,我们一大帮孩子在前当街吵吵闹闹地捉迷藏和骑马打仗。旧时村中还没有火电,夜间孩子们玩耍就成了儿时最欢乐的时光。突然大哥从院门里冲出来,身侧的二哥猴子似的嗖地一下弹跳起来就跑,大哥直冲着他远去的背影撵了下去,我吓得赶紧蹲在了人堆里。好大一会儿,气喘吁吁的大哥回家来了,却并没有抓到二哥。煤油灯下,我躲在黑暗的桌子底下,母亲就从桌前来来回回搓麻线,大哥问母亲说:“小民呢?”母亲佯装不知道,头也不抬的答道:“没回来。”我才躲过了这一劫,其实算帐还在后面呢。那晚上二哥回来很晚,他说大哥追到南场西里边的林地里,二哥瘦小身子巧,他就围着树木转,大哥个高人笨,三转两不转,最终还是摔了几个跟头,不得不气急败坏地放弃了。
这件事并没有到此扎住。不久后的一天午后,大哥煞有其事地当着我的面对二哥说:“走呀,国,我们到西水湾里逮鱼去。”边说边冲着二哥睒睒眼,二哥就眯眯着瞅我笑,他笑我也笑,我说我也要一块去。大哥装模装样了一番后,说去可以,但是要听话,叫你干么就得干么,不能二话。我答应着,一前一后跟着往村外走,走过前街却没有向西,而是径直上了村南,又拐过一个弯就进到生产队部的牲口棚里来了。
当时我还挺纳闷:逮鱼怎么逮到牛羊圈里了?刚要张嘴问,大哥就说不是说好了,要听话的么。走进了圈门,一溜东屋,光滑的石槽上拴着慢悠悠嚼草的十几头黄牛,热烘烘的鲜牛屎味道、草料的味道、牲口一呼一吸的鼻息味道,掺杂在一起迎面扑来。屋子的南墙角下一大堆草料,大哥在草堆前站了,说我把裤子褪了吧,我便把裤子褪了,大哥又说把头插到草堆里去,我迟疑了一下,望大哥,他板着脸;又看二哥,二哥站在当门似笑非笑。我当时想,插头就插头吧,只要带我逮鱼就行。就把头拱进了草料里,只撅着个屁股光光地在外面,大哥就脱下胶鞋来一下一下狠狠地抽,口里说着:“不许哭,不许哭!”我哪里还能哭呀,刚一张嘴,口里鼻里吸进的满是碎草末,想哭也哭不出来了啊。
多亏二哥什么时候跑了出去,工夫不大,就听见母亲喊着大哥小名从老远骂着直奔栏圈而来,就见大哥狠狠踹了我一脚后,说了声这次便宜你了,鞋子也没来得及穿,一溜小跑夺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