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年前一个凛冽的冬天,我从外地归家,因为下雪之故,火车晚点,人到小城滞留了一夜。第二日通往乡下的班车一直到下午3时才陆续开出,我好不容易挤上了驶往西南方向的仅有的一趟车次,那透风撒气老掉牙的破车歪歪斜斜晃晃悠悠行驶在乡间的土泥巴道间,简直像头不住喘息的老牛车,好在朔风天寒路硬雪未溶化,及至停靠到二道坝口的小站,100余里的路程用去了2个半钟。
我裹紧衣衫拎着唯一的背包抻抻差不多冻得早已僵麻了双腿走下车来,耳畔立时灌满了冷风吹奏树木枝条“嗖嗖”“吱吱”之声,下车的行人一个个缩衣紧袖掮着包裹雪地里四散走开,不一会儿便人影不见。这家小站,前不靠村后不搭店,唯有的一间站房也因数九寒天紧闭了篱笆小门。这里离我黄河滩涂上的村子尚有20余里,我紧走慢行在蛇形的乡间小路上,不一会便浑身冒出了大汗。按时间计算,冬日的天已经擦黑了,但因了白雪的缘故,大地尚还清清晰晰,但阡陌田畴中几乎看不到人行,远远近近的村庄氤氲在袅袅的炊烟之中,静静默默地似诗如画,我一边走一边臆想着唐人诗句中“风雪夜归人”情景,只有偶尔的犬吠把我召回到存在的现实。抬头看天,星星点点,东天边上,一轮新月正在冒头,那月色朦朦胧胧的有点清黄。
来到三姐家的大门口,他们还没吃饭,农家人冬闲里吃饭晚。读高中的那些年,我来来回回路过三姐家的门口,有时进去有时“三过家门而不入”,但大半年不见,房屋依旧,人却顿感温暖,特别是在这大冬天的雪夜。本想多和他们唠叨一会儿,但我实在倦了,尽管外甥小勇嚷着缠着要我讲故事听,我还是抑制不住阵阵袭来的困乏,早早里屋睡了。
不知何时,我忽然醒来。四周静悄悄的,风却停了,只有雪光与月光映射着茅屋四壁一片影影绰绰。我闭眼睡去,却翻了个身又睁开了大眼。我的床体靠近南窗,透过木格玻璃窗,可以清晰看到小院中树木的枝枝柯柯,院中的三三两两的树木尽是枣树,早已脱尽了叶子,寒夜里静默着似熟睡去了的婴儿,我不觉想起往昔我攀树攫枣吃的历历情景……陡然,一道亮光划过眼帘,我望到了流星那长长的尾巴……我索性披上棉衣坐了起来,仔细观望院外,忽地就被外面的情景完全吸引了过去:姐姐家的院子是一道尚不及人高的篱笆墙,宅院靠近村南外梢,院门外一条蜿蜒的小路通连着大片大片的田畴。以往我也曾不只一次地在这张靠近前窗的床上歇宿,并未发觉如此辽阔的视野,如今外面一片皑皑白雪,那皑皑白雪上面被覆盖着晶莹莹的一轮月光,就连远处那兀立着的乌桕,也罩在白雪与月光之下,寒煞煞有一股凛然的清气。从晾窗望过去,此时月亮西斜了,但依然很圆很圆,月亮通体清白清白,所泻下的光也是一种清光,不,根本不是泻,是一种反照,是动态与静态的最佳妙的组合。而乌桕树首的这一面是惨白色的,另一侧面却隐隐着暗影,整个大地更彰显出了一派肃穆。哦,我有点明白了,原先是因为我观测到的景致大都不是在冬季,是繁茂的万物影响了我的视线。如今这一派清清月光,不仅招引了我的眼界,也将我引入了无限深思之中,而严冬雪天之夜的月光亦似乎格外地韵致起来。我见过春天的月亮,月朗花疏之间,似万斛银光闪闪,“春江花月夜”本身就是一首绝佳诗画的,但她却嫌疑脂粉气太浓;夏日的月色呢,夏日的月光泼泼辣辣,热情有余,但多些浮浮躁躁;而秋季的月亮,虽然温婉多情,但多少还是脱不去小家子气;只有这严冬的月光,萧杀肃穆,一泻无垠。倘如把春日的月亮比做尚未出闺的女子,那么夏日的月亮就是位多情的少妇,而秋天的月亮至多是个似怨含嗔的中年妇人了,只有这严冬的月亮,似个无畏无私的花木兰。
这样想着,不觉心情大悦,睡意全无,几日来的归途疲乏遂荡然无存。再看窗外,月光淡白了下去,村落里雄鸡开始啼叫二遍。我索性穿上衣服,轻悄悄开了房门,但见西天边一轮硕大的月亮如玉盘一般漂浮在白浪之上,那即将沉没的银盘却依然散发着冰洁的清辉,而远远近近的鸡叫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东天际却微微泛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