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我在这座小城居住已经30余年了,自然它给我留下了许多不灭的印痕,无论斑驳或鲜明,抑或是模糊成点滴或片状,皆隐匿于我的胸腔,然而我聆听最多、记忆颇深的却是它的声音。
城市的声音,准确一点儿说是一座小城的声音,它是那样的清晰,清晰的历历在耳;却又是那样的漫漶,漫漶的让人不易捕捉。我是一个不习惯城市生活的人,所以于它就格外地警觉了些,感受了些。
早些年初到小城,僦居于行政街中心大马路南侧的一处敝舍里,白天里忙出忙进,并没有太多的感触,而是到了夜里,一个人独坐:想家了,或者写写日记、读读书什么的,这个时候,前街上的声音透过我那并不严密的门窗的缝隙,顽强地钻入我的耳膜,大到机动车的轰鸣,小到马车蹄声、自行车铃声、恋人的低语,充耳可闻。这种市声一直持续到夏天的后半夜才渐次平息,然而翌日一早又往复接续,走马灯似地一拨一拨。安眠是不可以的,静心做事更不待说,我也因此落下了个神经衰弱症。所以,那段日子里我热切盼望着寒冬的到来,虽然我惧怕严寒,但我钟情于寒天腊月里的那份宁静和空旷,特别是晚上或者大雪纷纷的日子,那份空寂真得很美好。
几年之后,我搬家了,那是处远离街道闹区的独门独户,两间一院,红砖墙围了,深锁于寂寂巷道的尽头。我满天的欢喜,然而这种喜悦未免到来的早了点、俗了点,很快我便发现仍然刈除不了市声的贸然侵犯——半宿惊醒我的,是宅后隔一条街、又隔一粼小湖水的铁路上的火车:呜,呜——汽笛的尖厉,伴随着咝咝刹车或启动之声,抑或闪着水光的曲柄和园轮碾砸在钢轨枕木上的铿铿锵锵之声……我在此一住就是20年。既然我知道自己不再是那个穷乡僻壤里的小孩子了,既然我从此要在这座小城市、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下去,不仅独自生活下去,还要结婚生子,那么我就每每劝诫自己努力着去适应、去迎合了,所以后来发展到火车的轰鸣,竟演变成了一种和谐的乐曲,伴我从清醒进入梦境,又由梦境回到现实中来,及至发展到多少年后那次我回老家,对乡村的那份宁静有了一种陌生和无所适从,我也由此对自己的人品生发过不止一次的深深怀疑。到我再一次迁徙住所的前几年里,那声音于我却早已荡然无存了,我突然发现世界上无论一件任何东西,无论它怎样的珍贵或低贱,只要你思想或精神不再去注意它,其实也就无所谓了,它存在的价值和现实对于你也就没有了什么意义和影响。
8年前的一个秋日,我再次迁居,由平房“平步青云”——住上了楼房。新舍位于小城新区南首,前为宽敞的平坦大街,左是浩淼粼粼沁湖,中间有一条小河逶迤北去,绿树葱笼,风景如画,深谙吾意。然而,新的问题又来到了,那是因为巷道口不久新建了一座巨型超市,阴雨黑白天里,人声鼎沸,喇叭呜咽,噪声烦人。假日里或入夜后,我坐在东窗下读书或写点什么吧,那市声喁喁、唧唧、哗哗啦啦,不绝入耳,使人难复平静,更难忍受的却是小区内停放的各色车辆:公车、私车愈来愈多,稍一不慎,便警笛大作;还有由远及近、由近及远昼夜不停的汽锤打桩声声与搅拌机的嗡嗡声响。好在我有了30年城市噪音干扰的生活经验积累,便不再似先前那样神经质了。及至后来读到了唐人刘禹锡的《竹枝词》:“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便更加自责起自己来,就想,世间万事万物之所以有它的存在,皆因有它的方寸、特性和道理的,互不可抹杀!既然不可抹杀,那就应当和平共处,何况不平静的不是万事万物,而是人的心境呢!?于是,我更加自然起来、接纳起来了。
豁然洞开,于人于己皆大欢喜。如今我自己不仅完全罩在一片灿烂的“城市之光”之中,而且也将我从躯体到精神完全融入到了这片“嘈嘈”“切切”的市声之中了,有时静下心来谛听,还真有点浔阳江头歌女演奏琵琶诗句的味儿,不知千年前的乐天老先生身临吾境,又会生发出怎样的感慨诗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