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婚姻

灾难尚未来临之前，男人正在卧室里睡觉；女人坐在客厅沙发上刺绣。

陡然，一阵天旋地转，室内所有的东西旋即跳跃起来，低柜上的大电视率先跌落在楼板地面，炸了！女人脸色吓的蜡黄。男人一骨碌爬起，惊呼：“地震了！你快跑！”

女人扔掉了手中的针线，努力地站起来，却又跌坐在了地面上。于是，男人女人就看见了门窗的“咝咝”扭曲，房屋墙体的“嘎嘎”裂缝，刹那间整个天地之间充斥着一种撕锦裂帛般的骇人怪异之声。男人大喊着女人快跑，女人爬起来，却跌跌撞撞往卧室里跑来，口里喊着男人赶快滚落下床头去。这时间满耳都是哗啦啪啦碎裂声响，女人刚刚爬进卧室门口，靠西墙边上的立式穿衣镜呱嗒一下张过来摔了个粉碎，前窗户钢框骤然间扭成了麻花，四周的光线瞬间里转换成一片昏暗。女人瞥见男人头顶上的楼板正碎裂下来，她连惊惧之声都没喊的出口，整个人便猛扑了上去……

整个时间与空间仍在天摇地动之中，远处、近处，轰然有声，那来自天外地狱里的魔鬼般嘶鸣，此刻淹没和吞噬了人类，乃至整个生命界惊悸的呼喊都听不到了，甚至很多很多生命尚未完全反应过来，就已经结束了。

一切似乎凝固静止了一般，一切又似乎重现排列组合了一般……

咔嚓——咔嚓嚓——电闪雷鸣……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男人被冰凉的雨水浸醒，他的第一感觉不是疼痛，甚至除却头脑和眼睛在活动之外，手脚与身躯已经与他完全脱离，那一刻里，他并不以为自己尚还活着，窒息的气体，无边的黑暗，麻木了的尚无任何感知的空虚，只有到了阴曹地府幽灵世界才具有。慢慢地，他听到了一丝软绵轻微的声音，他努力谛听，努力回忆，努力挣扎却一动不动，他感到了山岳般的沉重，而他要搜寻的断断续续呻吟之声，最终确定是来自他的背部，他同时嗅到了一股霉味和血腥味，他的喉咙发干发涩，吞咽口水都很困难。他试了一下，他的双臂牢牢地被什么东西嵌得死死的，头颅尚可活动，这才真正意识到他还活着，真实地活着。他把嘴巴仄斜于地面，吸食了一口嘴角粘湿的东西——立时一股更加浓重的血腥气充斥了他的口腔、鼻孔，那是血——浓稠的血和渗入进来的雨水的混合物。男人终于记起来了，那个来自背上的微弱的呻吟之声，就是在危急关头扑向自己的那个女人啊——他的妻子——一桩名存实亡婚姻中的不幸女人！男人的泪水哗哗地流下来了，他甚至不明白，或者说那个看上去如此孱弱的女人，竟然能在生命关头扑向自己，用她的生命代价来换取他的生命——要知道那是一个曾经几次要将女人抛弃的男人啊！

男人开始呼唤女人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四周的黑暗，身体的囚禁，没有一点儿的任何生命之音的恐惧，简直使其快要精神崩溃了，他立时感到前所未有的胆战心惊。好在在他即将喊破嗓子的那刻里，他听到了后背上有了说话声，轻轻地、微弱地、游丝一般地声音：“啊，啊，你，是你，你还活着？”那是那个差点就被他抛弃的女人的声音，他兴奋地大叫起来，猛一仰头，砰地一声碰在了什么硬件的上面，他兀自说着：“是我，我活着，我们都还活着，你怎么样啊？哪里受伤了？”他听到了女人艰难的喘息，女人说：“我，我还没有死？”男人说：“没有，没有，我们都不能死！”女人轻叹了口气，说：“啊，真的没有死么？我倒觉得还是死了的好，那样你就解脱了呀！”男人流着泪，赶忙制止她，男人热烈地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样的话，都是我不好，过去的事情了，不要再提它，好么？”男人干咳了一下，继续说道：“等我们被救出去，一定要好好过日子，”他声音低了下去，“你听到了吗？嗯！”

女人没有回答，不知是又昏死了过去，抑或是在思考着什么，还是她没了回答问话的力气。男人又是不住地呼叫着女人的名字，要她坚持下去，这样过去了很久。男人慢慢知觉了的躯体，觉察出了女人在他背上微弱的喘息，他知道女人还没死去，更加急切地跟女人说话。女人缓缓地说：“你知道么？从前我为什么不跟你离婚？”男人再次说：“求求你了，我们不说那个，我们再不离婚！”女人并不理会男人的话，“嘿嘿！”她轻轻地笑了一下，接下来就是一阵咳嗽，女人说：“你知道么？开始我想拖死你！你不让我们娘儿俩过好日子，我也不让你好好过下去！”男人听了，没有答声。女人又说：“后来我想过来了，何必呢？谁也不是离开谁过不下去，我是想等到女儿考上大学就同意跟你离婚，”女人停了停话头，沉沉地说：“多亏女儿跟外地她大姨念书去了，否则说不定……”女人说不下去了。男人说：“别多想，女儿不会出事的，隔那么远的距离。”女人悠悠地说：“但愿吧！”女人沉吟了下去，半晌又说：“你也真是狠心，为何好端端的日子就不过了呢？”男人头偏斜在地面上，说话有些困难，男人说：“唉，生死关头了，我们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其实现在想来，都是我鬼迷心窍了，我，我不是人，我真该死，可你为什么不让我去死呢？”

女人没有立即回答，过了好大一会儿，女人才说：“你要好好地活下去，好好地答应我，答应我等到女儿念完大学，找了家好人家后，你再结婚！”女人哽咽起来。男人哭诉着恳求女人原谅，说自己再也不动那没有人性的心眼子了，他还要守着女人和女儿好好过完这一辈子呢。女人脸上出现了一丝男人看不到的苦笑，女人说，其实她做得也有些过火，何必揪住男人不放呢？天下好男人有的是，如果早知道有今天，早明白人生百年不易的道理，她会早就还男人自由身了。男人听了，呜呜地哭起来，女人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救你么？”男人止住了哭泣。女人继续说道：“我是，我是想不能让女儿没有一个亲爹呀！其实，在我扑向你的霎那间我还在恨你，那个时候我想的还是我的女儿，我死了不要紧，我已经下岗了，没有钱供养女儿读完大学，但你有！”男人身体颤抖起来，不知他是为了女人对自己的绝望，还是为了女人对女儿的那一腔博大的母爱，总之，男人觉得他已经无地自容了……女人兀自说下去，“不过，现在我就不那么想了，其实你也并不完全错，死亡了的婚姻，还有什么过头！”男人这时却说：“我们都不会死的，你我都不会死的！”女人呻吟了起来，片刻之后，女人说：“看来我是不行了，我们的缘分早就尽了，要知道这样，何必呢！现在说什么也晚了呀！”男人感觉到了女人呼吸的急促，男人要女人不要再说话，要保存体力等待救援人员的到来。

很久很久，女人没有再说一句话，男人隔一会儿就喊女人几声，要女人不要睡去，一定要坚持下去，为了女儿也一定要坚持下去……

“为了我们的女儿！”“为了我们的女儿！”

“是么，是么！”女人在听见外面传来了动静之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而她滞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却是：“记住你答应我的话！”无论男人再喊她，声嘶力竭的呼喊女人的名字，而那个扑伏在他身上，为他而死去的可怜而伟大女人，却永远听不到他的呼唤声了……

令人大为骇然和感动的是，当男人被抢救出来的之后，在男人“不要救我，让我去死！”的孱弱声中，人们看到了男人背上的女人，女人的整个后背及心脏几乎全被石块洞穿了……但她死的极为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