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东头有个女孩,叫小芹。有一天中午,她问我:“找媳妇了么?”
我说:“找了。”
她耷拉下眼皮,有些不悦。然后又说:“哪村子的?”
“官庄的。”我随口瞎编。
说这话的时候,我们还小,正上小学三年级。
小芹圆圆的脸盘,明亮亮的一双大眼,一条乌黑发辫,晃晃地垂到腰际;爱笑,一张嘴,两腮一对酒靥儿。
于是,我再也不忍心看她那副楚楚怜爱的样子了,就说:“别当真,骗你的呗,我才不要媳妇哩。”
“我呢,你也不要?”
小芹展眉笑了,走过来,拍拍我身上的土,她说道:“你娘走了,俺娘也不在,我们俩好吧,长大了,我给你做媳妇,好不好?”
我说:“好是好,但媳妇又有什么好呢?”
“好着哩,”小芹说,“媳妇给你做饭,给你穿衣,还给你倒尿尿,晚上哄你睡觉觉。”
我听了,心里想,原来媳妇跟娘差不多,就认认真真点点头,口里却说:“那好吧。”
于是,我和小芹就好上了。
大嫂下地的时候,家里没人,小芹就经常到家来找我。她学着大嫂的样子,扫地,烧水,帮我洗裤衩,热猪食。
有一天,她问我:“你娘啥时候回来呀?”
我摇摇头,对她说:“不知道啊,信上没有说。”
小芹大人似地叹口气,垂下长长的睫毛儿,然后说:“俺娘来信了,说要接俺回去念书哩。”
我就说:“那是好事啊,就要见到你娘了!”
“好是好,”小芹抬抬眼皮,继续说,“可俺有点不愿意走。”
“为嘛哩?”我糊里糊涂地问。
“小傻子,”她翘翘嘴,脸蛋有些发红,“这,还不是为了你!”
说完了,又坐下,小杌子在她腚底下有些晃。小芹手托了腮,眼睛瞪着我,然后又说:“俺走了,谁跟你玩呢,俺只想做你的媳妇哩!”
“嗯。”我低下头,眼睛有些潮。猛然间,我就想起了娘,想起娘去兰州的那天早晨,娘哭了,但我却没哭,娘转过村西那个湾后,看不见了。彼时里,我才酸酸涩涩流了泪。
现今儿,在庭院里,我和小芹俩闷闷地坐着,南风吹着葵花秆不停的摇晃,那只豆花老母鸡斜斜着羽毛,嘎嘎地叫,但我俩谁也没再说话儿。
这样过了年,又过了一个秋,冬天就来了。当河道吹过第一场寒风,村子里开始落雪,小芹穿上了红花棉袄。但,并没过多久,又换上了黑棉衣。那天,小芹红红着脸蛋跑来告诉我,说她姥姥死了,爹娘来接她了,她就要走了,再也见不到我了。说着说着,小芹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那一年,我和小芹都十岁。
我在大梢门洞子里站着,紧紧攥着小拳头,脸面憋得通红。但又茫然无措,不知说些什么话来安慰自己,也不知怎么安慰哭泣的小芹。
小芹就说:“你可等我?”
我说:“我等你!”
她笑了,抹了把泪,一下抓起我的左手,说:“来,我们拉拉钩。”然后飞快地从棉衣兜里掏出一块碎花布,抖了抖,展开,原来是一个花书包。
小芹说:“俺给你做的,想俺了,就看看它。”
天晴了,太阳露出了头,四周白亮的有些耀眼。有两只麻雀儿,不知从哪儿飞来,落到墙根处的柴禾垛底下,蹦蹦跳跳着觅食,一会儿瞅瞅我俩,再瞅瞅。
大嫂隔了玻璃门扇,喊我俩进堂屋里,说“进屋吧,外面风大天冷呀!”小芹答应着,口里却小声告诉我,她要回去了,说着,冲我挤出一个笑,一转身,走了。
……
小芹跟父母走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不,小芹回来过,一共有两次,是母亲说的。
第一次她回来,我已经外地念大学了。小芹晚上到我们家来,问了我母亲,默默地什么也没说。第二次回来,是个秋天,来村看她老舅,还提说起我的名字,打听我在哪儿生活,娶了一个怎样的家。
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已经大学毕业,在小城里有了工作,并娶了一房媳妇,生了一个胖小子。
在小芹离去的那些年月里,我曾经很长一段日子里,很是想她,那个碎花布书包,陪伴着我读完了小学,上初中后,人大了点后,觉得是个小男人了,再用花书包脸面有些不好看,再说也破旧了些,小女孩子用的东西,也就随手扔掉了。尤其是母亲从兰州回来,身边多了温暖,再加上时日已久,所见世面逐渐扩大,慢慢地,小芹的影子便淡化了出去。偶尔,在夜阑人静的夜里,倒在床上,睡不着,她的话语和神态,还会不可抑制地跳跃到我的眼前,充斥着耳畔,无论我双手紧扣眼睛,抑或死劲盯住天花板。
我知道,那也许称不上爱情,但那一定是一段真情。那是在久远的年代里的,两个母亲不在身畔的少年男女纯真的情谊,那情那么纯,那谊那么真,纯真的,让人到不惑之年的我想起来止不住的落泪,她像月光般皎洁,她像琥珀样剔透。
童年时期的小芹,现今在哈尔滨一家医院工作。有一年春节后老乡聚会,堂哥告诉我说,小芹也不知从哪儿打听到他的居所,初一那天竟然打来电话向他问好,最后问起了我,问得还挺详细。堂哥漫不经心地说着,我突然瞬间里失去了知觉,什么也不知道了,只听到说,小芹一直没有孩子,抱养了一个小女,她已经做了那家医院的总护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