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也彼也

门卫老王走了，又换了老王，但此老王非彼老王。

老王在的时候，我总觉得他有点零碎、小气。你说看大门吧，他非在巷道口一侧辟块小菜地，春夏种瓜点豆，秋冬菠菜蒜葱，好像一辈子没种够地似的，小孩子们要是踩了秧苗，他猴似地急，额头上的青筋都暴出来，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这还倒没什么，泥巴地里出来的人，可以原谅，更为小气的是，老王兼管楼区里的卫生，每个楼道都打扫，他总是大清早人们还没起床，或中午都歇晌清扫楼墀，影响大家休息。谁家要是不小心丢下点脏东西，哪怕碎纸屑、烂瓜皮，他也不高兴，见了那洞楼房的住家，婆子似地絮叨个没完，让人心烦。有人就说，你打扫你的，那么多事干嘛？我们都是交过卫生费的，你的责任不是管住家卫生不卫生，是保证楼道和楼区干净，老王就红着脸跟对方反驳。

还有一点，值得可提，每个月下来，老王负责查抄电表、水表，代收水电费。电表好说，就在一楼过道里，用不着挨家挨户跑，而水表却有两块，安于户家的洗手间和厨房室里。洗手间靠近楼门，进门就可以查看，但厨房里那块，就要走过客厅、餐厅才能进去，而老王呢，邪乎！一方水三块两块的，住家看一眼告你不就得了，可他偏偏要事必躬亲，好像任何人他都信不着，而且扑扑踏踏走进去，扑扑踏踏走出来，身上脏不脏、脚上土不土在哪里，主家却很不高兴。最让人生气的是，交水电费的时候，老王早早挂了块小黑板出来，黑底白字写着：“限ⅩⅩ日前将水电费交门卫室，逾期不候。”那口气好像多大的权力。别说，字倒蛮不错，那洒脱劲怎么看怎么不像出自老王的手笔，人们这才打听到，原来老王教过几年书哩。交水电费吧，现在都是大额票子，块儿八角的零头要么就舍了去，要么就捐上来，但老王头却不，丁是丁卯是卯，一分半厘不能差，而且大票子都是当面记下银票号，说是出了差池找人好说话。说这话时老王鼻梁上架一副老式镜，也不知道是近视还是花眼，拿眼从镜片上面看人，白多黑少的眼珠，有几户钱交晚了，他就跟人家急，弄得大家不亦乐乎。

还有一点本事，老王门上的功夫，时间抠得真准，夏日晚上11时，冬天夜里10点整，一分不多，一秒不差，准时关门，而且门闭灯熄。身体好的那几年，我经常夜里加班或应酬，差不多总是被铁栏栅挡在楼外，无论刮风下雨，抑或是霜雾飘雪，我必须站在外面，伸出手来敲击窗户，喊上几声：“王叔，王叔，我是我呀，开门！”等老王听清楚、问明白了，方才穿好衣服出来开锁，放我进去。有人曾建议在门卫外窗口再开一个小洞子，谁来了摸了钥匙就可开锁，岂不两全其美！但老王好邪性，摇了头不干，说那样小偷也能进来，丢了东西找谁负责？我们都笑他的迂腐劲，贼人哪有堂而皇之出入大门的道理？但一直到老王离开走了，那小洞口也没开成。

老王是突然走的，即将过旧历新年时走的，很少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离开，什么时间离去的。那时家家户户正出出进进操办年货，或串门子送礼品，哪有闲心注意他呀！其实就是有人知道了，谁还会在乎一个榆木疙瘩的老王头呢？

新老王立马就上任了，立即就改换了门庭。先是门卫室里里外外装修一新；继而小菜地被铲平抹上了水泥；然后又在外窗口开了洞子，晚开门晚关门，门卫室外东头一盏灯，西头一盏灯，彻夜不熄；查水表也不入户了，随便喊一声报个数就行，缴纳水电费零头也不要了，大票额也不记票号了；再掉碎纸屑烂瓜皮也没人管没人责了。这样人们该高兴起来了吧？
然而不然。人们忽然就又起了意见，这家说电费突然比从前多了；那家说楼道里的卫生比从前差了，墙皮上骤然增加了牛皮癣、性病、脚气灵、送煤气、搬家公司、办证等等海报和电话号码，乱七八糟的像公共厕所了；西头的人家说丢失了一辆新购买的自行车；东面的户家说水管漏水跑了一地又流了一楼；还有的说亲戚来到大门口了，硬是打听不到他住不住在这里……于是，大家开始念叨起昔日的老王头来了，众口一词说道：“老王在这里多好，从没发生过如此这般的事情。”

妻子是在一个中午的时候回家来告诉我的，她进门惊喜地说：“你猜，今天我碰到谁了？”我说：“我又不是狐仙，我往哪儿猜去。”妻子说，上午在医院门口碰上走了的老王叔了，妻子问起他好好的怎么忽然就走了呢？老王叔说，年底下老伴进城来看他，在西面桥头给车撞了，伤了几根肋骨，他怕因而影响到看门，因此就把活儿给辞了。我正要张口询问老王叔老伴的情况，妻子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对我说：“你说怎么着？老王叔还真不错呢，都走大半年了，他还记得我们，还记得你的病，让我给你捎个好，问你的身体好些了么！”

我一时怔在了当地，“唉，这个老王大叔！”我心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