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大学那几年,寒来暑往,都要坐车经过四姐所在的小城,然后再倒车回家或返校。
四姐宿舍里,有个叫梅儿的姑娘,大不了我一两岁,高鼻梁、大眼睛,白生生皮肤,黄而卷曲的鬓发。那时节小城并不时兴烫头染发,梅儿的头发是自来卷,乍看上去,她很像个外国的小姑娘。
梅儿与四姐很要好,母亲有时来城小住,梅儿左一个大娘,右一口大妈喊着,热热情情领母亲去逛街,去看电影,还断不了购些美食给母亲吃。自然对我也挺近乎。四姐不在时她还为我食堂打饭,只是碍于青年男女之故,我感觉她似乎总在有意无意间躲避着一点什么。
其实,梅儿的家就在城里,她的父亲,在一家机关单位担任领导职务。我来城的时候,她便回家去住,把床铺留给我用。那洁净的碎花床单,那软软绵绵被褥,还有刺绣着一枝梅花的枕头,躺上去,散发着少女幽幽的体香,我反反复复的,长久才能入睡。现在想来,人世间很多美妙的东西,都在一恍惚之间过去了,我不知道是应该惋惜呢?抑或只是用作回味了呢?总之,那段时期,四姐跟我提说她这位女友很多,说她人品如何如何好,家庭怎么怎么富有,等等,只是不曾说破。我知道四姐有意撮合我们两个,但她只是蜻蜓点水,持观望和任其自然的态度占了绝对上风。
多少年之后,当再一次旧事重提,四姐告诉我说,她之所以并未抱更大热情,不只是梅儿岁数大我的缘故,当然也取决于那个时期梅儿态度的恍惚。八十年代初期,国家包分配的年代,大学生,并不是很吃香的饽饽,就像一粒小石子,投入湖水不会激起多么大的浪花,况且那个时期小城女子象珍珠玛瑙般稀少。晦明参半间,转眼就到了毕业,当我来到小城一家工厂做会计之时,四姐早已随夫君去了远方。没了这穿针引线之地,我跟梅儿连面也不能照了,倥偬间不觉又是几年。
后来几年我调入机关大院工作,有一年秋天,一位朋友约我陪伴他到其单位领导家坐坐,那是一个晴朗的黄昏,晚霞满天。我们沿街前的桐树马路,拐进城东一家深巷,推开了古朴典雅的一所四合院落,矍铄的男主人,热情地招呼我们到书房啜茶说话。
兴浓之时,忽有一黄发娉婷女子,上着青布无袖短衫,下穿一袭黑色长裙,在院中袅袅而过,那无限美好的影子,隔着纱窗仍然牵引住了我的视线,我顿然领悟到了“窈窕淑女”,“美轮美奂”两个词语的蕴涵。从那女子侧影望去,我内心深处遽然升腾起了一种曾经有过的某种熟识的温馨感情,但一时又无从想起。
主人是位绅士般清癯老人,在欣赏了他的书法之后,与我们和蔼地道别。走进院子了,照壁之下有一棵葳蕤无花果,小扇般的叶片间缀满了裂口的恬习习果实,我们各自摘了品尝。那女子就从东厢房中又出现了,我一眼便瞧出了是她——是梅儿,只是丰饶了许多,鼻梁上多出了副眼镜,更彰显了她的雅静与淑娴。我猛然记起了她的近视。就在我错愕之际,她也倏然识出了我来,立时惊喜满面,双手竟有些不知往哪儿搁好。此时,朋友已经迈步院门之外了,喊了我一句什么,正跟主人话别,而我和梅儿面对面站着,一时千言万语涌满心头,却惶惶地不知说些什么好。梅儿脸红红的蠕动嘴唇问我:“你姐她,她还好吗?”我慌心慌神回道:“好,好!你好吗?”梅儿眼皮极快地眨巴了一下,细长的双手交叉在胸前,声音不大但很和悦地说道:“我,还好!”紧接着又说,“我与你姐很多年没联系了,你告诉姐,来城时到家来找我!”
朋友适时又喊我走了,我有些忐忑不安,又有些恋恋不舍,口里支吾了句什么,算是对梅儿的道别,在梅儿热情再三的挽留中,还是走出了大门,走向了深深的巷口。
回走的路上,天光朦胧,朋友问我怎么了?和这家的姑娘认识?问我脸为何这般的赤红?我支支吾吾着推说小脸,见不得女人,期期艾艾搪塞了过去。
小城不大,人可三天两头子见面;小城不小,人可一生也见不得几次。我和梅儿呢,应该属于哪一种人呢?很多年过去了,在这座不大又不小的城市中,我们各自独守一隅,默默地生活着。我断不了打听她的消息:找对象了,吹了;又找对象了,又吹了……她说起我了…..她订婚了,又结婚了,有个女儿了……
前几日里,也是黄昏,初秋的节气依然溽热,我与另一名朋友散步至一条我很陌生的街道,在一座高厦的楼口,有一位中年黄色卷发美妇正在送客,一袭淡黄色短裙,裹紧了白皙的皮肤,高鼻梁上有一副玲珑眼镜,我忽地一下,就一下,立马认出了那就是已经有些微微富态了的,梅儿。但梅儿优雅地仄身,倾听着客人诉说着什么,似乎一点儿也没有意识到,在她身侧走走停停而最终走过去的我。
也许,岁月会改变一切,包括人的记忆。掐指算来,这次见面离我们初识,已经有整整28年了。
我回头看看梅儿,人影已经没了。那个楼口,停着一溜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