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居住的楼前有一道篱笆,篱笆前是处空闲地,东半部有一片小树林,西首则是一条逶迤的小水河。
不知从哪年哪日起,素日寂静的空地上来了几个老头,各色衣装、帽子。后来人就逐渐增多起来,慢慢就凑够了两席。这些老头一年四季都来这里,冬天里穿戴了棉衣和帽子,车子后座夹个马扎、杌子,来了就偎依在篱笆根底下,打牌、下棋、花花绿绿地抹麻将,也闲聊天,晒太阳;夏日里又都挪到小树林地里,围坐了一圈圈,取乐子,斗嘴子。也有几个牵狗、遛鸟的。这群清一色的老头子,上午来,下午也来,有时刚下过雨去,地上还没干,或刚落过小雪,雪还没化净,就有人骑了车子来了,有时几个人同来,有时一个两个的单蹦,人多了就玩一会儿,没人了就痴呆呆地等半天,再不见人来,又走了。日子久了,小树林地里竟踩出了一条明明净净的弯路来。
这群岁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老头子,来自哪里呢?
我站在窗前观察着他们,作了种种猜测。他们大概是小城里退休的机关干部吧!中国人多为患,这些年来各地的土政策愈来愈多,人刚到50岁或者还不满50岁就内退了,退休之后又找不到用人的活儿,他们先是在家里憋着,但时间稍微一长,就难受得不得了,往昔上下班跑惯了,乍囿于家中没事做,自然就生出许多是非来。看孙子孙女吧,又嫌烦,很小的不会招揽,大点的要读幼儿园;闲串门子吧,时间久了上谁家去也招人烦,烟卷子、茶水、瓜子伺候着,主家陪着打大半天扑克牌了,最后抹抹腚人走了,留下一地烟头子、瓜皮子、茶根子。老婆子厌烦就不让来了。但他们还是憋不住,闲长了就头疼、脑热、流鼻涕,轻者药房买点药吃吃,重者就得上医院看大夫打点滴。最后老婆子们都大赦了,说:去吧,去吧,爱上哪儿玩去哪儿玩去。吃饱了饭就往外撵,想不出去也不行。
开始吧,老头们就上公园去湖边,没多久他们自己就觉得很不合时宜。夏天里,青年男女拥的,抱的,亲的,闹的,弄得他们很尴尬,走过去吧,又不能闭着眼,不想看也得看,看一眼呢,轻者吃一顿白眼珠,重者回一句:“老不正劲的!”灰头土脸有口难辩。冬天里,湖里结了冰,亭、榭外面落满了雪,树叶尽了,招风撒气,冻得人站不是坐不是。去文化宫、俱乐部吧,前几年城建改造全给扒了,也没再建。小城就一处“老年活动中心”,也缺胳膊掉腿的没东西可玩,三天开门两天落锁的。最后干脆去城外河沟里去钓鱼摸虾吧,于是乎,你约我叫的,三三两两的,东南西北的,一伙一伙的,大清早就骑上车子出去,自带一顿午餐,杀天抹黑才回来,人晒黑了一层皮,满车子黑泥巴;有的老头还丢了车子,有的老头一不小心还滑进泥沟里,却也没见逮着多少鱼毛来,且闹了个疲惫不堪的穷酸相。又有人出了个点子,大家一起拉二胡唱京戏吧,又嗷嗷、噢噢,哇哇,乱了一阵子,有热爱的,有没趣的,有厌烦的,最后,人也就不欢而散了。
这样一来二去,大家都觉得还是闲聊天的好,抑或是下下棋,打打牌,抹抹麻将,这些活差不多人人都会,且人人都爱。就有人召集起来,先是大清早就钻过铁路桥洞子,往北面的烈士陵园里跑,那里树木参天,荫翳蔽日,静寂旷达,大家便围坐在烈士碑下,东一下子,西一伙子,玩牌,对弈,搓麻将,拉二胡、唱花腔,着实又热闹了一番。忽有一日,有人提出异议,说:这样不好吧?烈士陵园空场子倒是挺大的,但“地气”不好,城里人死了,老家没人没地的,没地方埋,就火化了把骨灰寄存在这里,故阴气太重。有人这么一提,大家都怔了,就觉得对自己真的是一种晦气,又是一种刺激,都一齐称“是”。于是,呼啦一下,又都散了,人们又没出去了。也不知道怎么的,在哪年哪月,又是哪些老头或是那个老头子,居然发现了我家楼前这么一个好地方,于是乎,又齐刷刷地集聚到了这儿。
冬天里,有北面的楼群遮挡着风,他们就在篱笆根下玩牌,闲侃,晒太阳;夏日里就转移到小树林里抹麻将,胡哈哈。玩一阵子了,大家站起来伸腰弄腿的,扯下裤子就偎在树底下尿尿,然后呼啦呼啦屁股,打个哈哈走人。有时也争吵起来,脸红脖子粗,比比划划,有人就拿了扑克站起来说不给来了,一旁看牌的人就抢过牌去接着打;有时候为争一棋子,吹胡子瞪眼闹半天意见,你说我臭棋篓子,我说你一篓子臭棋。隔日却从不记仇,坐下后重新再来。
我时常在大休天或节假日,伫立窗前欣赏他们,也时常为他们的投入和执著而深为感动,俗话说“老孩小孩”,果真是这样。奔波大半辈子,终于回归到了当初宁静生活里来,这些老人们从肌体、到精力、到思想已经完全放松,完全恢复到孩提般的纯性、天然,这也是人生的轮回和生活的必然!
隋末有个僧人叫王梵志的,他写了一首诗《我昔未生时》,诗云:“我昔未生时,冥冥无所知。天公强生我,生我复何为?无衣使我寒,无食使我饥。还你天公我,还我未生时。”当然,现代社会发展人们早已丰衣足食了,而诗人的原意也只不过是向往一种无忧无虑的纯情无知生活而已。
不久之后,我也将和眼前这群老头子们一样,或弓腰驼背,或谢发秃顶,或歪嘴跛脚,也会和他们一样地为争一子一牌而争吵?争吵完了又和好?然后扯下裤子就尿泡?然后呼呼啦啦各自走了?……
我会吗?我想,只要是人,无论你在位在职期间多么的叱咤风云,也无论你或尊或卑,或贫穷或富有,都终将回归到孩童时代的纯情、自然与无邪!这是人生的必然结果,也是最后的唯一选择!唯一我不能肯定的,就是到我退休的那天,不知这片空闲地还在否?
我笑了笑,旋即离开了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