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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学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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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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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镜梳妆

有那么一天,我静下心来,对着镜子看自己,竟发现镜中人清清瘦瘦、两鬓白发,仔细端详,那就是那个曾经头发蜡黄后又满头漆黑后又白白胖胖的我么?

小时候,多么渴望有一盘属于我自己的镜子呢。我的同桌就有那么一个:圆圆的面,蓝纹纹的边,明晶晶地反射着太阳的光圈。没事的时候,同桌就掏出来在两只细手间摆弄,一会儿照照影儿,倩笑兮兮;一会儿冲着太阳,忽闪出一道道的亮光,斜照了庙堂改作学堂的满是灰尘与蜘蛛网的房顶的角落,间或哪一个同学的身上、脸上。于是,我做梦都想拥有一盘那样的镜子。

回家跟母亲要,母亲诧异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告诉我,说我是个男孩子,男孩子长大就是个大男人,大男人只有做事当先,不可玩弄花花草草的东西。

那日中午,我独个儿坐在篱笆门下,瞅天边涌来涌去的灰白云彩片。就想娘的话,想自己是个大男人,大男人怎么样子呢?像父亲?终年不回家?还是像大哥?腰扎红皮带,臂戴红袖章,身背红缨大刀枪?彼时里,我想不明白,但在我心里,却是第一次深刻印记下了男孩与女孩之间的差别。于是,当有一天课间时分,同桌再一次炫耀她的镜片之时,我撇撇嘴不屑地说:臭美什么?小女人的东西,大男人是不稀罕的!同桌先是噘了小嘴赌气发急,后来忽然想到了什么,眉和眼儿都笑了,大声对她的小姐妹们嚷道:瞧呀,他说他是个大男人哩,有这样的大男人么?同桌说过了,还用嘴角撇撇我,鼻孔很响亮地“哼”了一声,接着说,瞧呀,你们说他哪像个大男人哩?就那么几根黄头发,麻杆腿!女孩儿们哄地一下都大笑起来。我嘴笨,说不过她们,竟趴在石头桌子上哭了。于是招来她们更加起劲地嘲笑和蔑视,连一些男孩子也跟着嗷嗷地起哄怪叫。

同桌说,大男人就知道哭呀?我听了,心里有气,抬起头来,用袖子抹抹眼泪,发狠地说,谁哭了?谁哭了?但是,在我内心深处,却依然拥有和保存下了,渴望有一盘自己的圆圆或方方的小镜儿的愿望,但遭此变故之后,我从此再也没有对任何人说起,包括我的亲生母亲。

初入学校的那天,我去庙门口也就是校门口登记,那个齐耳短发的白皙皙圆脸女教师摸一下我的头,问我的名字,然后却告诉我,饭前饭后要洗脸洗手,要照照镜儿后再上学。洗脸洗手可以,照镜儿哪里有呢?母亲有一个,对,母亲是有一个,但她不常用,偶尔用过了也不知藏到哪儿去,她只是对着窗棂上悬嵌着的一小块玻璃片拢拢头看看脸。

中午的时候,我和四姐到村南井台上抬水,水筲的井水清泠泠漾着波纹,我第一次很仔细地看到了我的样子:疏落的黄头发,一双大而深陷的眼睛瞪着,脸盘瘦长,额头有一道浅浅的灰尘。哦,我明白了,怪不得老师说我要洗手洗脸照镜儿呢,原来镜子能看到自己。这就是我后来羡慕同桌并渴望自己拥有一盘明晶晶镜子的原由之一。

奶奶在西院子住,西院东墙根下种植着一架瓜芦,秋天里结出金灿灿橙子般大小的果实。我曾不止一次地偷摘了吃,那味道极为苦涩酸麻,很难吃。故此,尽管果子满架,却没一个小孩子来偷吃。奶奶种植瓜芦显然不是为了吃,据说那是一种上好的药材,汁液可以滋肌润肤,奶奶便用它来擦脸涂油。每年成熟的时节,奶奶就隔着院子高喊我和三姐或四姐的小名,二哥是不屑的去的,我们小心翼翼跐了凳儿一个一个摘下来,用清水洗净皮层上的尘土,奶奶摸索着用白布擦干了,然后一个一个放进竹篮收藏起来。我的奶奶生我父亲那年高烧眼盲,已经很多年了,但这并没有改变她干净爱美的女人习性,在奶奶低矮黯淡的土坯堂屋里,正对着大青砖镶嵌的雕花窗棂,有一张嫁娶时娘家陪送的漆黑油亮的梳妆台,台面靠里侧,有一对青瓷硕瓶,青底蓝花,有一尺来高,很敦实古朴的样子,我记得左边一只硕瓶里,常年仄插着一把鸡毛掸子。大伯家和我母亲们对那对硕瓶都很看好,误以为宝,以至后来那么多年之后奶奶爷爷谢世,大伯和我们家一边分到了一个,拿了古董商铺去鉴定,却说是一件清末民初民窑出土的物件,不值钱的,大家平白空喜一场,才叹叹气完事。

我记得在青瓷硕瓶中间搁着一张椭圆形的大镜子,比硕瓶还高出半截,浅灰色的木制镜框,镜面下方,涂制着一湾淡淡的溪流,疏线条的远山、亭子、渔舟。奶奶每日里就坐在镜子面前,双手抠索着瓜芦瓤子,然后双手在白皙的瓜子型脸上搓涂,由下往上,反反复复。我曾不止一次地站在她的身后,观察整个过程。

母亲曾说奶奶出自大户人家,不知怎么得就嫁给了我爷爷,所以奶奶她来到我们家之后,依然保持着娘家的习性。其实后来我奶奶照镜子那是白照,她根本就看不着自己,镜中的老女人,只是一个有着白白细细皮肤和灰白头发的双眼窝深陷的一张瘦长的脸。奶奶从来大门不出二门不到,我不知道奶奶为何就这样看中她的镜子和她那张细密密皱纹满布的脸。

有一天,我觑准了爷爷去西边园系的时机,趁机把镜子搬来给了母亲,谁曾想母亲很害怕,赶紧让我悄悄搬回去。

从此,我再也没敢动过奶奶的镜子,一直到多少年后,我念完了大学成了家,一直到奶奶去世,我们把那面镜子同奶奶一起装进了黑漆的棺材,埋在了东河头。

但,我拥有一盘镜子之心从未泯灭。

我们家姊妹7个,我还没记事或没我的时候,大姐二姐就出嫁了,及至三姐四姐长大了,我发现三姐拥有了她自己的小镜子。四姐呢,跟着父亲在外地念书,我无从知道,她也从未摆弄那东西,只有三姐宝贝似的,身不离镜,每日里朝夕间拿出来照东照西。二哥就啐一口说:“臭美!”二哥经常因此跟三姐吵架,我那时心下以为,二哥一定是妒嫉三姐的那盘镜子,但二哥不说这个,说是讨厌三姐身上有一种难闻的气味。后来我真的凑前闻过,那气味虽然与奶奶和母亲不相同,但同属于女人所独有,不过三姐的时代已经有了“雪花膏”了。

有那么一次,我趁三姐劳累一天困乏了,蹑手蹑脚溜进她的房间,从衣服中偷取出了那面镜子。镜子不大,是圆的,就像先前同桌那面一模一样,只是粉红色的边。我偷玩的时候,被二哥窥见抢了去,他气急败坏地走过前当街,又走过场院,来到村南小河畔,身子一旋,转了一个弧形圆圈,“嗖”地一声,掷向远远的水面,那圆镜儿闪闪发亮着光圈,在水面上一下一下打着漂儿,掠飞了崖岸树梢上的鸟雀,许久之后,镜儿才渐渐没入水底。

我心里恨死了他,却不敢丝毫反抗,更不敢跟他打,甚或连一点儿的愤怒都不敢表示。因那些年里,二哥经常打我,我打不过他,母亲教我的办法也只有一个躲避。一直到后来我感觉自己长大了长高了,有了力气,在再一次挨他打中,我进行了拼死拼活的激烈反抗,那一次竟把他吓跑了,我也第一次品尝到了“翻身解放”的滋味,尽管我鼻口流血。

我三姐一觉醒来,始察觉没了镜子,问谁谁不承认,她就出来进去,满屋子满院子旮旮旯旯的找。我看见三姐,最终像只泄气的皮球,恹恹偎依在土炕前嘤嘤地哭出了声。当时我真想告知她实情,一来怕她更伤心,二来更惧二哥打我。我跑出院外,一个人躲在奶奶的瓜芦架下,泪水夺眶而出。

三姐嫁娶的那年冬天,母亲给她的嫁奁里就有一面镜子,红色的塑料边框,椭圆形的镜面。三姐高兴得合不拢嘴。那个年代、那个岁数里,对此我很难理解,我不懂得奶奶瞎眼了,而且瞎了那么多年月,年岁那么大了,她还那么空对着桌子,对镜梳妆,奶奶图得个什么意思?而三姐一样的女人们,对小小的一面镜子,竟那么痴心,那么钟情?!

有了自己的家后,我早已有了属于自己的镜子,我的女人也爱镜子,每日里梳洗打扮于镜前镜后,仿佛给她增添了多少妩媚和喜悦。自然,我心中依然喜爱着镜子,但早已不是了年少时喜爱的那个模样了,那种已逝的孩童心理虽然纯净,但还是远远地不会再来。我喜爱镜子,是因为它使我不断地认识自己,端正我自己,调整我自己,并因之,给了我做事的信心和勇气。每次我伫立镜前,就要去完成一件工作,或者赴一次约会,或者要出远门,它都会给我以鼓励和鞭策,我是在看清自己面目之后,每每迈着铿锵有力的脚步,离开家门,又是迈着急切而舒缓的步子,回归而来。镜子给了我祥和与温馨的感觉,我在镜中拥有了我自己,也拥有了我的“镜中人”。

闲下来的时候,我经常想我那年迈的瞎了眼的奶奶,那个一手擦着瓜芦汁,一手拿了梳子对着实有而空洞的镜片冥想的老人,每日里对镜梳妆为了什么?

有一日,我终于问起了如同当年奶奶般老了的我的母亲,母亲很随便地说一句,你奶奶呀,她是女人呀。我顿然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我明白了,虽然奶奶眼盲看不见了,但她作为女人的本质,却没有丝毫的变化。佛说,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难道镜子,不就在奶奶的心目中么?

我真想拥有个女儿了。可惜在当今一胎的社会里,也只有来生续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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