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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学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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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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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姐

我对我四姐的印痕,追溯至幼年时期的一个大雪天,隐约记得,临近年根的样子。那天清早,大雪甫停。母亲不在家,后来方知大姐生我外甥,娘几日前就去了官庄。

由于一连几天的朔风大雪,天寒地坼。我和三姐四姐二哥四个人挤在一盘土炕上,扎堆取暖。这时房门忽地被人踹开,骤然扑进寒煞煞一股冷气,随即大哥跳进屋来。大哥似乎二话没说,拎起三姐就打。彼时的三姐,几日前刚摔伤了膀子,哪里禁得住大哥的捶打?我和四姐胆小怯懦,只吓得蜷缩在土炕一隅嗷嗷只哭。这时尚小的二哥摸了把扫炕的笤帚,赤脚跳下地去与之搏斗。三姐趁机抄起屋门后铲雪的铲子,愤怒地甩向大哥,慌乱中被大哥掠过去又搡回来,正中三姐的鼻梁,鲜血顿然流满了鼻脸。我和四姐 放声大哭。打骂哭叫之声,惊动了西院的爷爷,爷爷疾步前来,连叱带咤,把大哥轰了出去。

我读小学三年级的1973年,秋天,随军客居兰州的大姐添了次女,母亲过去照看孩子,滞留下我和大嫂乡间度日。彼时里,四姐在哪里?她做什么?我一概不知。但我记得在我天天想娘的日子里,四姐回家来过几次。记忆颇深的一次,是四姐带来一兜花生仁,用碎花布包包拎着。嘱我想吃的时候就拿,并恐我个矮够不着,钉了个铁钉,挂在我睡觉的里间屋的门扇上。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渐渐知道了许多事情。譬如:大姐二姐三姐早年嫁娶外村,大哥在青海从军,二哥在外读书又参加工作。四姐呢,她在二里半地的董桥读完初中,然后随父亲到百里外的孙耿公社(后改为表白寺镇)读高中,高中毕业移居同样远的安头公社工业部做工两年。我高考那年四姐已转到县城蔬菜公司门市部做工几年余了。

如果再说点,我对四姐存有印象的话,那就是我记得小时候,四姐每次从外地骑车回家来,放下车子,就要斜躺在炕上休息,一边躺着一边跟母亲说着话儿。我以为她是累了,而母亲却说四姐风湿性腿疼。说过几次之后,我头脑里就有了烙印。

四姐所在的蔬菜公司门市部,前门头,后公司,处于彼时最繁华十字路口的东侧,临街东西向一溜阔气的门头房。它的大马路对面是邮电局,直直往东有物资局、木材公司、电业局、外贸局、印刷厂、木器厂。(1982年7月我走进印刷厂做会计的时候,四姐已经辞职离城,为人妻母了。)十字路口偏西南角,有百货公司及所属气派的百货一零,往南走200米是商业局。蔬菜公司西大门对面马路西是阔沿高筑的新华书店三层楼,偏西一点是县一小,紧临恢弘的电影院,以及掌管小城人口生计的粮食局。十字路口往北,沿街有副食品公司及食品厂,工农兵照相馆、理发馆,橡胶厂,发往济南、德州、聊城以及和县内24个公社驻地的每天两个班次的汽车站。

四姐尚未离开小城的时候,我去过她住处三次。第一次是接到高考通知书来城体检,她去了城东乡下怀庄婆家。第二次去,有大哥、大姐和大姐夫,一家人还兴致勃勃出西门,上马路,相偎着步行至不远的工农兵像馆合影留念,照片是黑白色,四寸照,带着喜气。四姐刚烫过发,大波浪;大姐戴着眼镜,长发瀑然,姊妹俩当后并立。(如今照片犹在, 昔日场景犹在,而相中人却难全了!)第三次去是我一个人,大概从泰安学校返家,姐姐领我到马路对面的食品厂食堂吃的饭。

四姐的这门亲事,完全自己做得主,父母并不甚满意,其一是男方姊妹兄弟8个,人多、家贫;其二是离娘家太远,见次面不易。

四姐嫁到怀庄,走进怀家,义无反顾做起了主妇。很快,岁月的风尘浸蚀了她那美丽的容颜,及至有了第二个孩子,及至把两个孩子供上了大学,白发、沟壑也随之爬满了四姐的额头。

儿子突发变故之后,四姐的热情和希望也随儿子一同消失殆尽,好在争气的女儿,在沉沉暗淡的日头里,给她带来一丝亮光!

我去怀庄看四姐,她仍像小时候那般疼我。那时已有了小外甥,夏日里歇晌,我躺在里侧,外甥靠外,四姐就坐在床沿,为我俩驱蚊、扇凉,我翻身睁开眼,姐依然坐着、扇着,睡醒睁眼再看看,姐还在床边坐着一动没动。

我罹病那年,母亲已搬来小城居住,姐来看母,听说我病了,急火火赶到我输液的门诊,眼角噙着泪,疼爱、关切、焦急之情,写满了全脸,叮嘱了又叮嘱,询问复询问。四姐说,别舍不得吃,舍不得花钱,治疗费她拿!末了姐走,出诊门复进诊门,手里拎着两只烧鸡,塞入我的提兜。透过落地门窗的大玻璃,我瞥见四姐低着头,掩面而去。

门外的树,冷风吹落了一地叶子......

处理外甥后事的时候,晚秋夜子时,我和四姐在小站候车赴青岛。四姐坐在石阶上,双手掩面,沉沉地低着头。夜风吹拂着她那消瘦而单薄的身躯,双肩微微颤动。我说,姐,想哭就哭出来吧,别憋着!四姐把脸抬起来,昏灯下,泪珠像树叶上的雨珠儿,刹那间滚滚洒落……我搀扶着姐姐挤上火车,四姐轻飘飘的身子竟似千斤般石块沉重。

四姐嫁娶到怀庄,没喊过一声苦,没嫌过一次贫。在娘家几乎一天没下过田的她,在怀家家里地里的活全上手。我每次去,她几乎都在地里。后来没黑没白随丈夫跑车收生猪做买卖,就这样一天一天,一年一年,不仅供养出了两个大学生,而且从吃无余粮,身居草泥小屋,到修盖了前带厦门、侧附耳房的五大间新瓦房。

四姐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然而,谁会想到,一连串的打击,接憧而来!

老来丧子,中年丧夫。这是说一个女人一生中,最莫大的不幸。而所有这一切,完完全全都摊在四姐的身上。先是大学毕业刚参加工作三年,由于业绩突出被提拔为江南分公司经理的儿子罹病去世。而在儿子去世14年之后,病魔又夺走了她那63岁的丈夫!

“苍天啊!苍天!难道这就是我的命?!”四姐流着泪无助地说。

四姐在小城工作的时日,虽然算不上太长,但她结识了一帮朋友。由于我去过几次,加上四姐经常叨念,也便知道了其中的某些人。和四姐最合得来的,也有五七个,比如:电业局的段宝娣,食品厂的赵桂珍,还有本单位的同宿舍里的赵梅等。

四姐辞职回乡五年后,一日,她听说我要买辆自行车,就介绍我去找食品厂的赵桂珍,托她天津的熟人购买一辆飞鸽牌绿色大链盒女士坤车。四姐告诉我赵桂珍家的住址,就说四姐叫来找她。当时我还有点迟疑和犹豫,谁成想这事果然办成,对方不仅没有丝毫的迟疑,反倒格外热情,当自行车交付到我手上的时候,赵桂珍连托运费都没要。彼时里,永久、凤凰、飞鸽、大金鹿自行车都是抢手货,能够买到这样的正牌车子,大有面子。

还有赵梅,我第二次去找四姐,还在赵梅的闺床上借宿一晚。从西门进大院,贴西往北走不远,是一溜北屋,白墙红瓦;东首三大间,是四姐几个女工的宿舍。当门靠东墙那张床,即是赵梅休息处。柔软舒适的床铺,黄绿相间的淡雅床单,绣花枕头上罩着一款蓝纹纹枕巾,整张床铺散发着丝缕清香。赵梅小四姐几岁,家居城里,父亲是县委大院的大官。四姐曾有意撮合我们一对,但终因我恐惧地位、家庭的悬殊,先自怯了。

不几年后,我调入机关大院。某年秋天,有朋友约我陪他到其单位领导家坐坐。那是一个晴朗的黄昏,晚霞满天。我们沿街前的桐树马路,拐进城东一家深巷,推开了古朴典雅四合院门,矍铄的男主人,热情地招呼我们到书房啜茶说话。兴浓之时,忽瞥见一黄发娉婷女子,上着青布无袖短衫,下穿一袭黑色长裙,在院中袅袅而过。从那女子侧影望去,我内心遽然升腾起一种曾经有过的某种熟识的温馨情感,但一时又无从想起。在我们道别出门,复入院子,各自摘了照壁之前的无花果品评。那女子就从东厢房中又出现了,我这次一眼便瞧出了是她——是赵梅。相比第一次相见,她丰饶了许多,鼻梁上也多出了一副眼镜,彰显的更具典雅、淑娴。就在我错愕惊诧之际,她也倏然识出了我来,立时惊喜满面,双手竟有些不知往哪儿搁好。我们就这样面对面站着,一时间竟都不知道说什么好。还是赵梅先开口问道:“你姐她,她还好吗?”我定定神回道:“好,好!你好吗?”梅儿眼皮极快地眨巴了一下,细长的双手交叉在胸前,声音不大但很和悦地说道:“我,还好!”紧接着又说,“我与你姐很多年没联系了,你告诉姐,来城时到家来找我!”

“来城时到家来找我。”赵梅的这句话今天想来,仍言犹在耳,而倒头一算,瞬息间,已过去了近四十多年。

前几日妻去济南服侍患病老母,夜半辗转难眠。遽然念想起拮据日子帮助过我的那些人,遂起身翻看旧时记录账簿,猛然想起,困难时期购房似乎借过四姐一万块钱,由此,四姐的事事种种,一幕一幕皆呈眼前,只觉得心里很堵,眼睑发酸。翌日一早打电话过去问姐,四姐说:“你哪里借过我钱啊?我不记得!就是你真的借过,我也不要了,我现在这个样子,肩不能担,手不能提,二斤苹果都拿不上楼来,要钱何用!”

挂断电话,我心潮翻翻滚滚,而眼睑满是泪花。

唉!四姐,我的四姐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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