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之秋,晚风萧萧,我和四姐在一家小城火车站前徘徊,等待着深夜12点40分,由太原开往青岛的列车。
其实,我们不想来这么早的,为的是怕干扰母亲的休息。四姐是前几天从乡下来小城里母亲这边散心的,儿子死去已经三个月了,她依然没有从悲痛的阴影里走出来,姐说一看到儿子的坟墓,一看到别人家的孩子,就想到自己那苦命的儿子,泪水就会刷刷流下来……
外甥1.73个头,白白爽爽的,说话文文绉绉;毕业于青岛大学,就聘于青岛一家知名公司。两年工作打拼,成了该公司江南分公司经理;如诗如画的江南风情,锤炼了外甥细腻扎实的工作作风,也陶冶了他的性情,使他成长为一个既沐南国风雨,又淋北方冷雪的温婉而刚毅的男子汉。谁会知道,就在外甥爱情如火如荼,事业如日东升的时候,却突然查出了肝癌,而且三个月不到就撒手人寰了呢!
巨大的哀恸,袭击了四姐这个贫穷且温馨的家庭,也击碎了姐姐生活的幻想和全部的精神寄托。四姐从一个殷实的幸福大家庭,嫁娶到百里外的荒僻小村,贫穷和愚昧就一直缠绕在她的周围。那是个封闭而迷信的小村落,烧香磕头信神,算卦、相面、看阴阳宅子,迷信成风。好在参过军的姐夫体贴关爱姐姐,四姐才在没吃没穿的生活中打发着无穷无尽的日子。有了儿子了,姐姐燃起了生命热情,把全部的希冀转嫁到儿子身上,节衣缩食,含辛茹苦,拉扯着儿子长大成人。当儿子上大学走了,当儿子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我那美丽善良的四姐,却成了一朵将要枯萎的花朵,岁月消蚀了姐姐的美丽,也磨平了她的棱角,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众人追求,众人喜爱的娉婷女子了。
我家姊妹七个,四姐排行老五,我是老七,自小四姐对我格外宠爱,我也对四姐感情依依,在母亲去兰州的那段日子里,我对姐姐产生了一种母爱的依恋;当四姐嫁娶的时候,我正在一座山城读书;我毕业回来了,在小城做工的姐姐却回到了她那个长满槐树的贫穷落后的小村落。有几次,我和四姐吵架,我为四姐喊屈,我为四姐忿忿不平,我吼叫,我在屋里屋外转圈,我吵嚷四姐缘何皈依到这样的一个村子,缘何进入了这样一个信神信鬼、缺衣少穿的家庭,而且找了这样一个相貌平平的不起眼的丈夫!姐姐流着泪说,这就是命啊,弟弟!人的命天注定,她的命命该如此啊!
我在小城安家20余年了,四姐每次来,都是五冬六夏穿着一样的衣褂,为此我不忍心数落我的姐姐,扭过头去却泪如雨下。妻因而常常找了借口,说自己这件衣服过时了,那双鞋子紧脚了,把自己穿着的衣物送给姐姐,但要强的四姐总是推辞。望着消瘦的四姐踽踽远去的背影,每次我都掩面而泣,好多日子也忘不下她。为此,我们夫妻常常去那个偏僻的村落里看望姐姐,每次去,无论晌午还是傍晚,姐姐没有一次是在家的时候,当从庄稼地里找到了一身泥土的四姐,望着她那疲惫孱弱的样子,尽管姐姐见了我们满面的春风,我的心还是心疼得不行,我的神情总是黯然失落和深深地沉重。我却只能给予她力所能及的微弱帮助,而且都要事先想好了种种借口;但自尊自强的四姐哟,也总是给我家送来他们舍不得吃的白面,小米、大米。四姐是那种贫穷刚强的女人啊,尽管我是她的弟弟,而且是挚爱着她的弟弟啊!
外甥去了以后,四姐的精神遭到了最残酷的打击,完全换了一个人似的,再也看不到她的微笑了,再也找不到那个美丽而恬静的四姐了。我不迷信,但我多少次真的就盼望尘世有神灵出现,盼望着神灵来拯救我那温存善良且苦命的四姐,我多么盼望我小时候的那个光彩照人的四姐重返人间啊……
外甥死了,永远的不会再来。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可是,中年丧子的四姐,已经完全被击垮了;我的姐夫更是昏昏噩噩,醉生梦死,竟然每日里与烟酒相伴,烧纸焚香,半鬼半人。四姐砸了他的香炉,砍削了他们家供养一辈子的神槐树,但我的四姐却不能铲除他们家祖祖辈辈的孽根!
外甥死了,日子还是要过的。我曾两赴青岛,处理外甥的后事,因种种原因,一直没能得到妥善解决。今儿这次,三进青岛,去那家大大的有着摩天大楼,有着亿万贯家产的公司,再次交涉。这次,我做好了充分准备,事前找了劳动部门,咨询了法律部门和多家律师事务所,带齐了有关文件的复印件,我决定拿起法律武器,来捍卫四姐应得的权益和利益,以告慰苦命而早逝的外甥的在天之灵,给我那备受身心煎熬的的四姐最大的精神安慰。
要走的这天夜里,一家人齐聚在母亲的平房院落之中。昏暗的灯光下,一片沉寂,没有人能找出什么欢愉的话题。晚风抽打着窗前的石榴树,那碎碎的黄叶落满了一地;门旁几盆雏菊也黯然地耷拉下头去。“泪眼问花花不语”,黄叶凄凄风中飞,“诚知此恨人人有”,“芳草萋萋碍行路”。我那80多岁的老母亲,更夜了,还陪我们正襟危坐,不去入睡。凄楚的四姐忽然对我说,我们走吧,走到车站就快到点了。我心里清楚,四姐是为了母亲休息,可她哪里知道呀,母亲在我们走后一宿未眠啊。
清冷的秋风中,我和四姐在小站门庭前踯躅。风吹拂着四姐稀疏蜡黄的头发,掀动着她那单薄的旧衣;姐姐为了她的家庭操碎了心肝,20多年里的面对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她终于供养出来了一对儿女上了大学,正当四姐脸上刚刚露出笑容,昔日之彩重又焕发的初始,却又遭到了这悲惨的巨大打击,四姐那生命之焰又缓缓地熄灭了下去……
我在灯影里瞅着双手捂面,孤单单坐在石阶上的四姐,我人在惶惶,心在滴血……
列车终于吼叫着、长鸣着徐徐地进站了。窄窄的站台上就我和我的四姐,还有那位默默无语的中年女检票员,还有昏沉的无精打采的站台寒灯,还有一轮缺了半边的残月斜挂在西天边上。
车门开了,我紧紧拥扶着四姐的左臂,紧紧地,承担着四姐的重量:四姐是那么的沉重,又是那么的轻飘。列车长鸣一声,冤冤地,痴痴地,却风飞电掣一般地向着青岛的方向疾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