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宵里被雨声吵醒,顿感声音是那样温馨和有趣:轻声曼语,像群闺阁中的女子;吵吵嚷嚷、絮絮叨叨,又似满地都是抢话说的婆子。
幼时家中养蚕,下小雨的时候,母亲总是天不明就喊醒我跟在她的衣后,去村南或村西河畔湾里采摘蓖麻叶,我至今都没闹明白,还有吃麻子叶而吐丝的蚕,但我记得那种蚕茧煎炸过后嚼在口里有一种怪怪的苦涩味儿,那时吃的却很香甜。下小雨的日子是很安宁的,没有牛哞甚或没有狗吠,只有饭辰时家家户户灶房顶上缕缕缭绕的薄雾似的青烟。下大雨天就不然了,我有好些次头戴斗笠随母亲在大雨哗啦声中逡巡房台,填补被雨水冲坍的屋基。每次下大雨,总有一些人家因房台院中走水,引发争执,时常骂了个满天,有时男人还打架动手,给童年的我灰暗而深沉的记忆。
说来有趣的是,邻里三妮娘和大苯娘每每下雨因为房台水的走向而争吵,好些年里死结解不开,结果两个孩子好得死要命,后来还是成了儿女亲家。自然,下雨天也有愉快美妙的事情可做,下大雨母亲要加心照管她的蚕,顾不得多管我,我可以去隔壁胡同去找二丫,她有一双细嫩的小手,白生生的脚丫。每次去二丫家她的母亲都撵我们到大门梢洞里玩,院中的水被天上掉下来的雨点砸起大朵小片的泡沫,又汇集起来急遽地经过大门洞子向街外倾泄。我们便赤着脚弄水,有时挡个土堆作坝子,雨水很快就漫了过去;有时就搭个木棍当桥梁,二丫还折叠了很多纸船,带舟楫的,带船舱的,放在大水里行走,看小船儿穿过“小桥”一直顺水漂流到街心去。但这种玩法有时很乏味的,没意思的时候,我和二丫就偷偷猫腰潜入隔壁的耳房去玩过家家或溜石子的游戏。
耳房有一扇面北的不大的小窗,可以窥见堂屋的一面,有一天午后偶然间我发现二丫的爹爹放下酒杯,然后走向炕沿正在纳鞋底的二丫的娘,先是用手在胸前揉,接着就解纽扣,一会儿就把整个人抱炕上去了。我朦朦胧胧觉得二丫爹在做坏事,要不就在欺负二丫娘,但我没敢给二丫说。当很多年后我到了见了二丫就心跳的年龄,到后来我有了自己心爱的女人,结了婚,就知道了那不是什么“坏事”,更不是谁欺负谁了。
雨天给了我很多的记忆。上小学的一年春天,也是下着雨,不大,噗噗啦啦的那种,大家都光着头,跟着一位秀气爱笑的女老师栽梧桐,一上午就栽满了前庭后院。当我离开那所小学开始到外村读书的时候,那些梧桐树早已叶子宽大绿荫满院了。记得曾有一次上国文课,张老师讲李绅的《悯农》,“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外面正下大雨,桐树阔大的叶片上有串串雨珠儿滚滚落落,我透过窗户看走了神,张老师喊我三声方才憬悟。这印痕快四十年了还记忆犹新。工作之后,有一年秋天父亲住院缺少一种药材,医院通知家方自行操对胰岛素,我也是在雨水哗哗啦啦声中披了块雨布乘船过了河东,去了外县城的姑家把药购来。令我百思不解的事,院方那个时期为何缺药要患者一方自行解决?
今夜的雨声疏疏落落,又疾疾促促,切切杂杂嘈嘈。躺在床上一时没了睡意,不觉勾起了我杂三杂四的片断回忆。从对雨水第一次深刻的记忆起,转眼就是几十华年,其间我的爷爷奶奶先后都是在阴雨天里去世,又是在雨水与泪水潆潆中埋在了黄河滩涂。奶奶生前曾给我讲述过的有关天河牛郎织女的千古不朽故事,还有那些往事,也都随着奶奶的消失一同走进了我记忆的深处……
而今夜的雨,还是旧时的雨么?我忽然就想起二丫来了,二丫现在在什么地方呢?如果一切正常的话,乡下的二丫大概早已做了祖母和外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