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小的时候,大抵都有一个梦。
小时候的梦,却又是那么色彩,那么的纯真。
我小时候,最爱做的一件事,就是在差不多每一天的傍晚或清晨,一个人坐立河口,手托两腮,或者卧伏在柳岸下的草丛中,手支下巴,跷起双腿,一瞬不瞬眺望大河中的帆船,我可以什么也不去做,一整天儿就这么望着帆船与大河遐思。
那个时候,大河中的帆船很多,那些有着高高樯桅的帆船,要到哪儿去呢?我时常耽于幻想的沉思中不能自拔,有时想着想着竟兀自睡去;河水日夜哗哗流淌,河风吹拂着我的乱发,船工们咿呀咿呀的号子声伴我入梦,恍惚中醒来,已是太阳高照的正午或是鸟雀簌簌投林的黄昏,脚上、身上、头发上爬满了觅食的蚂蚁,但河中行船依旧。暮色很晚的时候,河道中心航标灯亮了起来,散发着幽幽橘红色的微光,那些上行下走的各类船舶,高高的桅杆上也悬挂起点点灯火。风浪小的日子,还可以听到远远近近传来他们的对话声。暮色里,也有三三两两的木船落了桅帆,泊在远远的河岸边,黄昏里,月色下,从船体升起一丝一缕灰黑色炊烟,缥缈的象幅水墨画里的影子。
确实,大河里的行船,就是我心中的一幅图画。有一年我看到了一本小人书,那本小书厚厚的,早已丢失了扉页,没前没后的发黄的纸张,但我记忆却特别深刻。说的是有一位读书人家的公子乘船上行,山湖秋色,碧水悠悠,小船荡荡;公子手持一卷诗书伫立船头,醉心于这一派大好的湖光山色之中。恰巧就在河道中心遇上了下游的一叶扁舟,是那种没有船帆的带篷子的泛船,一位红绸绿裙云髻高耸的娘子佳人,由一伶俐的丫头侍候着在船头小桌上啜茶。两船相错之际,公子、佳人四目不期然相对,一时都为对方才俊深深吸引而不忍游离目光,最后娘子俏脸一红,绣裙掩面盈盈一笑。无奈船道相悖而行,望着渐行渐远的一叶扁舟顺流而去,最后只剩下一个小黑点了,公子才在痴态中恢复清醒,不觉仰望一天长雁发出幽幽喟叹……
后来怎么样了呢?我记得后来那娘子好像是病了,那公子从上游归来,雇船沿溪水而下,飘呀,飘,终于飘到了下游很远很远的一个岛村里去,然后他假扮成个货郎,手擎货郎鼓,叮咚,丁冬,走街串巷,明察暗访,走了一个村,又宿一处店,晨餐露宿,发誓一定要寻到那位娘子。再后来怎么样了?不知道了,那本小人书到此为止,剩下的部分早已脱落掉了。
小小年纪的我,竟然产生了无限的惆怅,于是,大河与帆船,终就成了我心中挥之不去的一个结,一直到中年后的我的现在。
小时候我们村头的大河波浪滚滚,河面很宽很阔,河崖中行船很多,大多数是帆船,当然也有跑长途的火轮船,突突地冒着浓浓黑烟上行爬走,屁股后面有一条长长的锁链,远远地牵拉着一条十倍于它板船,上面载满了圆木、煤炭、砂石一类的东西,没日没夜地航行,也不知道开到哪儿去。这种船下行的时候,火轮常常与板船并排在一起。
河道中的木帆船一般都是近距离行走的本地商船,行走于五十里至百多里的河面,往来于南山与北潭之间,一般运送沙石木料,下行的时候顺流而行船速很快,上行时逆水,船帆鼓得胀胀的借风使船,没风的时候,一般帆船沿河岸逶迤而行,七八个船花子赤条着脊背肩臂套上绳索弓起腰来快要伏地的样子,口里喊着“咿哟,嗨哟”的号子拉船上行,有时候也到村子里来花钱雇人帮着拉过一段水路去,不过这种情形很少。
我记得小时候有帆船停靠村东岸口的时候,村落里的小伙子们就去背石头,“背板”是用一块宽约尺余长约二尺盈余的平木板制作,下端有凸起的隔阻,四周由麻绳固定背在肩上,有两个劳力站在船体负责发送石头于背板上,背石之人就弓起腰来,翘着屁股缓缓走过一颤一颤晃动不停的跳板,走向河岸。那个时候乡村很穷,背石头虽然很危险,但能挣到一些小钱,常常一不留心就会连人带石滚入滔滔河水之中,但人人水性颇强,一会儿工夫就从十几米或几十米开外的水面上冒出头来,人都习以为常了,并不大惊小怪,该干什么的还继续干什么。
行河的还有一种渡船,也叫板船,是很小体积的一种,但不是上面小人书中提到那种一叶扁舟,扁舟两头尖,中间宽,体积更小,一个艄公一张篙当头立了,适宜于较平缓的溪水湖泊行走。这种渡船没有桅杆,一般二至三人,一人掌舵、一人撑篙,一次能渡送八、九十来个人,从此岸渡到彼岸远山深处去。
有一年的深秋,河面冰冷冷的风,那年我上小学三年级了,深秋河面的早晨,太阳还没有出,冷风直往我脖里袖里钻,我伫立河口柳岸下,望着母亲随了人群上了渡船,然后缓缓离开河岸,一直斜斜地渡到远远的彼岸去。母亲走了之后,大姐就从迢迢的兰州给我邮寄小人书来了。
我每每在清晨与黄昏里,一个人孤零零来到河头,任阳光雨露、风雪吹洒,我怅然若失地眺望那些南来北往的点点白帆,幻想着有一天我的母亲乘了帆船突然地来到我的面前。还有那本图画书上的寻找娘子的那位公子,他最终找到那位美丽欲仙的娘子了吗?有时候我怅惘着遥远北岸郁郁馥馥林木丛中裸露出的红墙一角,认定小人书上的那位美丽娘子就住在彼处,发誓长大了一定乘了帆船渡过去,去帮助那位痴心的公子寻找到她。自然,我真的长大了后,这种念头就消失了,然而,当时却并不觉得荒唐与天真,反而感到那种想法的美妙与美好。我为此很长一段时期里饭食很大,总以为多食就能多长,多长就能瞬间里长大。我还每日里对着一堵墙头测比身高,用木棒一天天往墙体上划杠杠,一直到我那年升上了初中,这种游戏才宣告结束。
后来随着铁路、公路、铁桥、水泥桥、浮桥增多,交通运输业迅速发展,家乡大河口航行的帆船早已绝迹多年,但小时候立志做一名帆船上的水手,却是我纯真的梦幻,尽管没有美梦成真!
一直到我长大了,离开了那里,渐渐地不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