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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学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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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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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竹

爆竹,在鲁西北喊作爆杖,每当我看到爆杖,我就想起我的父亲。

我小的时候,一年之中难得见我的父亲几次,而只有年限节下,我的父亲才回家多住几日,但每年终父亲总是姗姗来迟。

小时候的父亲,并不和蔼,也不亲近,在我幼小的眼里,甚至有些严厉。父亲在家的日子,总是独吃一种饭食,也从不让我们小孩子靠近他用饭的黑漆漆的八仙桌子。为此,我母亲总是跟他争吵,父亲也不回话,但很固执。这一点也许秉承了祖母的血性。

我的祖母来自靠街靠沿的大家族闺秀,嫁与小村小户我的祖父大抵我曾祖父、太祖父那一代日子过得还算宽裕,而且是否看中了我祖父是个独子,也未可知。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我的祖母虽然白爽爽大高个子,但脚稍嫌大,在那崇尚三寸金莲的年代,无疑是一大褒贬,且祖母挺直秀气的鼻梁上有几牧浅浅的麻子。这当然并不影响我祖母的整体美观。祖母给李氏家族生养了二男一女,我父亲是老幺,但我的伯父和我父亲却各自繁衍生息了一大家人家,这是祖母最最骄傲的一点。其时,我母亲说我祖父最疼祖母,打嫁进李家门,俨然李家的掌柜,从未一天下地干活,也未见祖父与祖母拌嘴一次半次。我记事开始,祖母眼早就盲了,眼盲的祖母在这个尘世生活了93年,其中有60个岁月完全在黑暗中度过,这不得不让我们叹服和敬仰。

我小时大冬天里,睡在西院祖母火炕的身子里头,祖母与祖父彻夜絮絮叨叨说话不休。我父亲每次回家,总是带回一些孝敬祖母的稀罕东西,祖母轻易不给我们做小孩的吃。日子久之,我也就死了那种奢念。我祖母的这一点,似乎遗传给了我的父亲。我对我父亲的感情,与其说是想念,倒不如说是盼望过年过节他带给我们那为数不多的爆竹,那可是我最最喜爱的珍贵礼物,又有哪个小男孩不喜欢崇尚爆竹呢?新衣是可以不做的,好吃的是可以不买的,但新年过节的爆竹不能没有。也只有到了这个时节,我们做小的,才唯唯诺诺涎着笑脸来到我父亲的眼前。

我记得父亲带回家的爆竹中常常有一种特大的“二起脚”,褐色牛皮纸做的,成年人一拃来长,粗如麻秆。这种爆竹底端有一细细短短的药引,点燃后迅速撤离,其实就是原地不动,也无大碍,那爆竹訇然一声劲响,携带一股罡风,“嗾——嗖——”,立时钻入九霄云外,很长很长时间,当你以为它成哑炮之时,却出人意料地在满天空里,抑或是乌云的顶端,又是“砰”地一声炸裂开来,空气中挟一股浓浓的火药清香四散,片刻间纷纷碎屑悠然飘落,我喜欢极了。但父亲带来的并不多,现在想来许是这种爆竹价钱不菲之故,但彼时的孩子们眼里,哪能想到这么些呢?

我那时只知道,拥有了这种爆竹,也就拥有了在孩子们心中的地位,我那个偏僻黄河滩涂中的小小村落里,又有几家几户的孩子拥有这种“尊贵无比”的爆竹呢?如果打个比喻,小伙伴的爆竹如手枪,那么我所拥有的无疑就是高射大炮了。因此,当我们那些不知忧愁的小孩子大冬天里光着秃头穿着露棉絮的破袄冻得稀稀溜溜集聚街头的时候(过年的新衣无外乎一件干净的外罩,一般到了年三十初一大人才叫穿),我俨然成了孩子王了,这也是我父亲带给我的最伟大的荣耀。彼时里,有的孩子就用手中的“小炮”交换我的“大炮”,往往“我的大炮我做主”,交换的条件我说了算,自然我是有赢无输了。

记得祖母屋里的黑橱柜底,是我储藏爆竹的秘密地点。我每天早晨醒来,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掀开底层橱盖,探进小手摸摸爆竹的头数,倘若头数有异,就呜呜地哭,疑心二哥或什么人做了手脚。其实,我的那点破心眼和所谓的秘密,哪能抵挡得住从小就精明如猴的我的二哥呢?所以,在很多事上,我总是吃亏。母亲是操心着全家人的生计的,她哪有精力时间来过问这些鸡毛狗事?!但我二哥总有法子把我摆平,我好像中了邪了,三慌五指,就听从了我的二哥。

祖母的房屋里,夜间是很少掌灯的,这大概是因为对于祖母来说掌与不掌没有分别。黑黑漫长的冬夜里,庄子里零零星星的爆竹声,时断时续,随微微朔风飘来,给了幼年的我多少慰籍多少幸福的感觉啊!有那么些个沉沉的夜晚,我伴陪着这种温馨的声音入睡,去做一个个属于小孩子的梦。每日的大清早醒来,我绽嘴就笑,笑美好生活的开始,也笑我昨夜关于拥有了一大堆一大堆五花八门的爆竹的梦境。我讲给我的祖母听,我讲给我的小伙伴们听,他们都说也做了同样的梦境——呵,原来我们都是一个样子的啊!

太阳的曙光,总是伴随着河套里大雁“嗯嗯啊啊”的叫声,最先照在祖母院中那棵歪脖子枣树梢上。我睁开眼睛从窗棂纸的上端望出去,总能第一个瞧见。有时候祥和的旭日中,干瘪瘪的枣树枝剧烈摇动,不断发出“嗾嗾”的响声——冬天毕竟是寒冷的。但这些根本阻挡不了我们这些充满朝气与幻想的孩子,我们也许知道,这样的日子属于我们太少太少,一年仅仅一次,所以大多数的孩子都早早起床,手握着各自的爆竹,彼此谝显。

在我们家我最小,过年是我最快活的时节,没人管我,没人问我,就连平时爱揍我的二哥,也不知忙些什么去了。这个时候,世界仿佛完全属于了我自己。走亲戚,用不着我,我也没那份非分之想。那都是大哥大姐们的事情,似乎与我无涉,况且我母亲严禁带小孩子走亲戚,讨吃讨喝的,怕别人笑话。去看外祖母吧?我的外祖母早早过世,我连她的一点影子都无从知道,只是听我母亲说起,我的外祖母过世那年,我尚在我母亲的怀中刚刚学话,看到外祖母棺木上的雕花,扯着身子说:“花,花,我要花。”没有外祖母的疼爱,我终生似乎欠缺了什么东西,每当后来有人侃侃而谈他们的外祖父母,我就难过与惘然。

过年,我无处可去的,只有与大街小巷为伍,与我心爱的爆竹为伍。我常常一个人到大街上去,把爆竹无聊地插在牛屎派上,引燃药线看稀牛屎被爆竹嘣的满地开花,并以此为乐。但这种恶意的游戏,不久就自生厌烦。我就一个人跑到黄河头看水,严冬里,黄河冰封雪盖,有人远远像个黑点似地慢慢移来;有时黄河并不封冻,河中心飘流着的碎冰在阳光下熠熠闪光。帆船这时都上岸了,一个个卸掉了桅杆,倒扣过来,兀自伫立在沙滩上。我不觉产生一种怅然的滋味。但,过年仍然是欢欣的,只是这样的日子,似乎过得很快,转眼即逝。

父亲总是第一个离家走的,父亲的离去,似乎与我没有多大的牵连,他不会单独告诉我,也不会亲切地抱抱我,他不知道作为他的孩子,我是多么地向往和渴求啊(所以,多少年以后我有了我的孩子,我常常拥拥他,尽管儿子已经长过了他的爸爸)!父亲的来去,我一点也不留恋,我记挂的只是,过年他是否给我多带些“二起脚”来。直到有一年年终,我的父亲没回家过年,我才明白,在我内心的深处,我还是拥有着我的父亲。

我长大了一些的时候,我父亲却明显的佝偻了,父亲在我面前不再威严可怕。当我不再狂热爆竹,我对我的父亲的情感里,甚至有了一丝怜悯。那年过节父亲回返,我竟一个人悄悄跟至村外,望着冰天雪地里青袍小褂的父亲,踽踽独行的蹒跚背影,我想起我母亲给我们说起的,我父亲之所以那年没回家过年,是因为父亲得了肺结核病差点客死异乡的情景,那一刻里,我真想大喊一声:“父亲!父亲!”但我最终没能喊出口来,我的眼泪却噗噗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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