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黄河湾里有一个小小的村落,村落西头有户佟姓人家,这个户家有个女儿,她的名字就叫彩云。
彩云不大,十五六岁的样子,长得云纹似的漂亮,一双秋水样的大眼,一副局促不安的神态,说话时羞涩的脸儿发烫发红,爱穿茜色的衣衫,冬天里一双扣帮五眼薄棉毡,夏日里一对绛红凉鞋。
彩云幼时失怙,母女相依度日,好在还有个喜欢她的奶奶,也受尽了百般疼爱。由于家贫,只读到初中毕业。奶奶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一个女孩子家念那么多书作什么,就让彩云学做女儿活吧。”母亲听了,说与彩云,彩云就背回书包下学来了。
彩云资聪心慧,学活一点就透,还时不时地翻出新样来,闺房针黹,线脚密匝,结实美观;做出来的裁缝,严丝合体;棉鞋单鞋,周正耐用。尤其是她还会织布纺纱,编苇席织花筐,花是花,节是节,美丽又受用。加之彩云模样俊秀,又有文化,家门独姓,孤儿寡母,就有好些人家子弟看上了她,四处托媒上门求亲,也有叵测青皮开始歪打彩云的主意。可彩云心里自有盘算,对此一概笑而婉拒,不理不睬。原来她相中了她的一个同学,年长她一岁的良子。
良子漫长脸型,兄弟姊妹五六个,家很穷,但学习好,父母就砸锅卖铁供他一人上学。彩云跟良子交好,是因为良子人性好,吃苦耐劳,对她也好。小时候一块读书,有男孩子欺辱彩云,良子总是挺身而出,跟他们争斗,有时一对一群打得鼻青脸肿,浑身烂泥,也不吭一声。因此良子从小便成了彩云心目中的偶像,自自然然变成了没有约定的将来的丈夫。可是,世事岂非人之预料!
守候着这份甜蜜,闺房中的彩云急切盼望着自己快快长大,早一点做良子的房里人。良子上高中了,他们便很少见面,每当星期天节假日,彩云准一个人说去挖菜,挎了柳筐去村外很远的林子路口,痴等良子的归来。有时等上了,相见了,却又说不出话来。看看又高了瘦了的良子,她的心里怦怦只跳,血往上涌,脸颊绯红,昨晚一宿才想好了的话语,此刻一句也吐不出口来。倒是良子,有些惊奇:“咦,彩云,是你呀!又在这里挖菜了,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呢?”听了这话,彩云就有些生气,心想:“呆子,人家这不是为了等你!”口里却说:“嗯,正想回家哩,放学了啊?”于是,良子接过彩云手里的篮筐背在身后,彩云就老老实实让他背着,两个人就一前一后地往回走。其实一点儿也不沉重,篮筐里就那么半筐子菜,地里野菜一乎一片的,她哪有心思儿挖呢?此时两个人绕着弯曲的小路往前走,良子在前,彩云捏着辫梢在后,一个步大,一个碎步,走前了,良子就停下等等再走,落后了,彩云就喊一小声:“良子哥,等等俺!”说着就紧走几步,齐肩儿了,再走。小路两侧长满了一人多高的玉米、高粱,热风吹得呼呼发闷。彩云说:“良子哥!”“嗯?”良子就回过头来看看她,彩云却又没说话了。几次之后,彩云就很生自己的气,也生良子的气,她嫌自己胆小嘴笨,到口门子的话竟说不出来;她嫌良子枉为男人,连女孩子的这点心思都不懂。有时候夜里睡不着了,就睁着大眼望天窗外的月儿,就猜想这个时候良子睡了没有,他也这样想念我么?其实,这个时候,月光下,学习累乏了一天的良子,此刻正拥挤在十几号人的大通铺屋里,汗流浃背地睡得正酣,那微微抽动的嘴角,还流有口水呢!这些他当然不知道了,学习竞争的压力,他已经没有精力和心神去思想很多,也容不得他去想这些,而每当周末回家去拿干粮的时候,良子才从心底又泛起彩云的面影。“她的确是个好姑娘!”良子想。但仅仅只有瞬息而已,接下来就是茫然地摇摇头。
月儿早已划过了窗口,屋外一片混混沌沌。彩云也觉有了困倦,她说自己:“睡吧,赶快睡去,明儿良子哥又要回了,这一次一定要问问他,一定!”不大一回,彩云缓缓地睡去了,薄薄的花被单下,一个玉做的美人,那轻微微翕动的呼吸,一上一下纡徐起伏,吐气若兰。可是,到了明儿,彩云却是白等了一天,良子并没有回来,说是下周考试,家里人把干粮送到学校去了。彩云无限懊恼地走回家,哐当!把篮子摔在院门栏圈一角,无限委屈地哭了。奶奶颠着小脚走过来问:“彩云,这是怎么了?受谁的气了,还是那儿不舒服了?”彩云抽泣的更厉害了,没好气地说奶奶:“你别管,没你的事。”又咣啷一声闩了里屋门,任你怎么叫也不出来吃饭了。
日子就这样在忽急忽缓相间中过着,转眼间就是两年,良子参加了第一次高考,却以微弱的差分名落孙山。受到打击的良子,情绪很是颓废,满头乱糟糟的长发,人瘦脸也显得更长,只剩下一对凸现大眼睛了。彩云心里更是着急,就找借口接近他,今天说借本书看了,到良子家走一趟,明儿又说有同学捎信来了,又往他家去一次,但也仅仅是看看良子,家里人多,找不出单独的空隙。她是多么地期盼着能与良子两个人说说话呢!可是,总没有那机会。
过了一个长长的暑假,就收了秋。良子没跟彩云打声招呼,就又回校复习功课去了,自此他很少再回家来;而彩云呢,明明知道无望,还是每个周末都到村外很远的地方等他。这个时期的彩云,已经十七八的大姑娘了,出落得更是娉娉婷婷,招惹人眼。那提媒说亲的婆子收了人家的财礼,厚着脸皮一趟一趟往彩云家跑,最后把奶奶和母亲心都说活了,无奈彩云死不允口,就这样僵持下来。倏忽间又过了次年夏天,良子更是连村边也不回了,夜以继日地学习,准备最后的冲刺。彩云呢,依然在每个周末,去独守心中的那份久有的期待,默默为良子祝福着、祈祷着。
这是一个闷热的下午,天向晚了,河堤林里的鸣蝉还在没完没了地叫唤,让人生厌。彩云把筐篮搁在一侧,怅然地望着不尽的小路那头,不由自主地唉叹了一声:“唉,下周就要高考了,你怎么回来呢?明明知道不会回来,可就偏偏要来这里等你的。良子哥,你说我傻不傻啊!你说呢,就说呢?”话音刚落,就听见有人接口说道:“要我说啊,你就是傻!”彩云猝不及防,大吃一惊,倏然而起,喝问:“是谁?在哪里?是人还是鬼?”“当然是人了,而且就在你的身后。”激灵灵,彩云打了一个寒颤,猛回头来看,只见七步开外,树棵子丛中站出一个人来,此人彩云认识,是村里的青皮,外号叫二孬蛋,曾经多次纠缠于自己。
彼时,夕阳早已落山,暮霭悄悄四弥。那黄河故道湾落里没了人行,只有那不通人性的蝉在鸣、在噪;还有一些稀落落晚归的鸟雀扑棱棱向密林深处投去……
……
良子充满喜悦地回到了村里,家人也欢天喜地给良子表示了庆贺。这个秋天给良子带来的是欢喜、是希冀、是无限的光明的未来世界;但给彩云呢?给彩云带来的是什么呢?痛苦,心碎、无边的黑暗!当良子意识到没见过彩云的时候,已经回家一个月余了,当他拿着远方山城那张大学录取通知书,去告诉彩云的那个晚上,彩云已经病在床上奄奄一息。良子本想进去见他,但奶奶传出话来说彩云睡了,不愿见他。母亲仇恨似的泛着白眼瞪他,奶奶只是抹泪……奶奶说:“良子,考上了?”“考上就好,孩子,你有出息,也是祖上有德,全村就出了一个才子啊……”奶奶摇摇头,自责地说:“都怨我,为么就不让彩云上学了呢?我真是个老糊涂虫,可怜啊,俺那苦命的孩子……”
带着说不出的伤感和负疚,良子走出了古老而偏僻的、生他养他的无名小村落,坐几天几夜的火车后,来到南方那座灯火辉煌的摩登都市,开始了他新一轮的追求和梦幻……
第二年暑假归来,彩云已经出嫁了,丈夫就是那个游手好闲、面目可憎的二孬蛋……第三年终再回来,良子带回了一个细腰长腿,飘飘黑发,说话软声细语的江南女子,两个人说说笑笑,轰动了整个村子……也是这年冬天,彩云生下了一个不足月的女娃,不知为何,那小女的名字叫“苦儿”!哦,苦儿!……
十五年后,又是一个秋天,已经官位正处级的良子,忽然在一天中午都市的十字街头遇见彩云母女。昔日风采的彩云,瘦弱成了一把骨头,要不是身侧站立着一个酷似当年彩云的“苦儿”,良子是怎么也认不出她来。良子热烈地挽留彩云母女到家坐坐,可彩云固执地拒绝着,彩云说:“不了,没时间了,女儿正等着读高中报到呢。”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来,问良子:“俺嫂子好吗?”良子赶紧回说:“还好!苦儿都这么大了,明年我儿子也要上中学了,时光真快呀!”彩云听了,眼光火花瞬间一闪,旋即消失得一干二净。回过头来蹒跚离去的时候,良子忽然追问了一句:“哎,彩云!你家他呢?”良子没有回答,苦儿茫然地说了一句:“我爸,他死了。”
伫立街头,良子一直望着彩云母女的背影消失在匆匆的人流中,不见了,他猛然醒悟过来,似乎感到了彩云在转过身去的刹那,嘴角那一闪即逝的凄楚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