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位于黄河故道口一个很小的村落。刚入小学的那年,隐约记得是在村头黄河边沿上的一所颓废的庙堂里,庙宇里供奉着到底是哪路神仙,我已经没有印记,只记得院中有一口笨重的大钟,三五棵松柏树,庙宇墙头和房顶都是黛青色的瓦片;檩梁上灰尘弥漫,结满了蜘蛛网,但依然看得清飞鸟走兽的丹青。后来没过多久,我们便有了新的学堂,一处坐北朝南的四合院落,青砖赭瓦,宽宽绰绰的园子。就在我家宅子前面,中间隔着一趟土街。
记忆中第一位新校校长,是留着三寸胡须的眼镜先生,饱读经文,通晓数理,大人们都喊他李大先生,可惜是个瘸子;冬天里,李先生穿一身旧棉布袍子,一颠一跛地走得飞快;个子不甚高,但很严厉,我们都惧他,不怎么喜欢听他的课。果真,念二年级的那个秋天,他即告老还乡了。那天在校园空场上开大会,李先生摘下眼镜不住抹眼角。我大为疑惑,歪头四下瞧瞧,看到很多大人们也都默然不语。
紧接着,就来了一任年轻留分头的男校长,学校里随之便雀跃起来,唱歌,跑操,劳动,上课循环进行。我上四年级的秋假里,还参加了一次学校自编自演的戏曲排练,可惜没有取得名次。彼时里,有段日子晚上补课,自带煤油小灯,有用钢笔水瓶子制作的,有用铁管结成的,还有用大粗胡萝卜截成一节,掏空内里塞一芯子当灯用的,各式各样的灯五花八门,一课下来满鼻子满嘴都是黑灰。
春天里,校长率领我们在校园前后栽植树木,大多是梧桐和槐树。几年之后结满了一嘟噜一嘟噜的槐花,清香四溢,而教室前的梧桐木也攀上了高高的房顶,夏秋里绽开来蒲扇般的叶子。我的座位从前数左起第三排,紧靠玻璃窗,我时不时地就在课间走神。有一次,国文张老师正讲李绅的《悯农》:“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窗外正噼哩啪啦下大雨,我望着外面梧桐叶子上滚落的雨珠儿出了神,我想啊,要是那些雨珠都变成晶莹剔透的宝珠子多么好呢,天下的穷人就不用愁没饭吃了。“李学民站起来!”张老师严厉的声音吓了我一大跳,结果让我讲课文,我哪里会呢,害得张老师那天晚上给我补课补到十点多。
还记得学校前面过去一个土场,是一条发光的小河,自西流向东面的黄河。平日里课间常见群群的大闺女小媳妇在此浣衣洗纱,青青的捶布石发着幽幽的光泽,小棒槌砸着衣物哐当哐当响声一片。月色里我也常跟了娘来此洗衣,独自一个人浸了河水里望我的学校,望天上的星月,还有偶尔缓缓移动的红点,娘说那是过路的飞机。小河里有品种迥异小鱼,早晚里,我们小孩子们捉了些就送给“分头”校长,他高兴极了,蒸了吃,还撺掇着我们再去捕逮。
不知哪一年月里,朦胧中有了异性的亲近。我对一位肖姓女孩产生了一种朦胧情感,就是爱跟她说话,爱跟她在一块学习。我记得她家在村东头的河沿边上居住。我时常在放学后,立于宅前凝望她东去的背影,那碎花衬衫间摇摆着乌黑独辫,碎花书包背在左肩头,随了脚步的走动一颤一颤。我也曾不只一次地到她家里去,其时她的父母都在外地,她是跟了外公外婆来此上学的。美丽的小女孩也对我表示了友好,那个时候开明的校长为了有利于学习,经常变换学生们的座位,先是同学们自由结合,每次都是我望望她,她就高高举起娟秀的小手表示同意跟我在一个课桌。就在升五年级的那个秋假里,她突然就走了,母亲说是被她父亲接走了。从那之后,至今30多年了,我再也没能见到她,后来知道她去的城市叫哈尔滨,她已经做了那家医院的总护士长。
庆幸地是我们小学后期“白卷”已不再视为英雄行为,加上乡野小村干扰无几,老师又尽职尽责,大家都学到了一些基本的东西。到升初中的那年,开始废除推荐,改为考试录取,我以第三名的成绩考取,从此走出了村落,踏上了村北的羊肠小道,然后翻过高高的黄河大堤到外村去上学,一直到高中,到大学,到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