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初中的那年秋天,毛泽东主席去世,唐山大地震,黄河发大水。那年我14岁,亲身了一场永生难忘的洪水经历。
我记得有一个没星没月的夜晚,村部那棵粗杨树上的大喇叭突然嗷嗷响起来,支书急促的声音压倒了一切,他说:各生产小队要注意了,黄河就要发大水了,各生产小队要立即召集社员连夜抢收庄稼。一时间,铜钟齐鸣,灯笼火把,人声鼎沸,大人孩子放下饭碗,灯来不及灭,门等不及关,摸起家伙脚随脚赶往田里,没有人声,没有犬吠,就像在打一场你死我活的激战。灯影里,看不清谁是谁,只有高高矮矮,长长短短,来去匆匆的人影,车影,你来我往的脚步声,沉沉地喘息声。那个夜似乎格外的黑,格外的长,人们也格外的精神,干完了南洼,又收北坡,竟然没一个掉队的。我记得大人们差不多脖子上都挂了一条湿毛巾,地畔头汽灯下摆了几大桶水,热了擦汗,渴了喝水,一直干到天大亮,地面上的庄稼也收了个八九成。那年我正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年龄,干了一宵也不觉累,乐不知疲地去河沿看大水,那洪水就在村北村南四面八方漫天遍野,野兽般扑向我们村里来,我们就不知害怕不知愁地跟了水头跑,大呼小叫地喊着,闹着,跳着。洪水哗哗流进了村头,四周传来了大水灌注坑塘的轰鸣声,半天工夫村子就成了海中孤岛。没涨水前人们神经绷得紧紧张张的,一旦洪水真的来到了,也就松弛下来了。村里的精壮劳力,不分男女都集中到学校、队部里去,食不回家,宿不脱衣,哪个坝堤出了差错,随时就赶往哪里。我的宅前就是学校,经常听到从那儿传来男女的欢笑声,打闹声,还有雄壮的唱歌声。
孩子们永远是天真活泼的,也永远有他们自己的乐趣。涨水了,白天我们就满村子转,这家房台转到那家房台,这个坝堤转到那个坝堤;看远处,水流湍湍,水面上只露出玉米、高粱秸杆的头稍,从上水头漂浮来一堆一堆,一片一片的东西,回水处却是死狗烂猫;看近处,树干上爬满了花花绿绿的蛇,还有一些叫不上名来的小动物。站在拦水坝堤上向西面望去,黄河大堤岸到处是黑压的人影,有些是附近村来看水的,有些是我们村的知己亲戚来看看的,更多的是护堤抢险队员,他们昼夜巡视着大堤,夜晚望去,万里长堤星火点点,彻夜不息,像一条蜿蜒的游动的火龙。由于洪水是从村北村南决口漫灌过来的,先围了外围后流进村子,田野里的野兔、野鸡、野狗什么的动物来不及跑掉,都被水赶着全部就进了村子来,跑到了坝堤上,人家的房台上。彼时人们便开始捕逮,家犬也跟着“汪汪”地叫着撕咬,孩子们更是欣欣然大呼小叫,撵的小动物四面窜逃。坝子上的,台子上的,就扬了棍棒、锨镢扑砸;逃到水里的,人们便跳进去捉逮,我居然也捕获了3只野兔,手面被划破了几处也浑然不觉。
水势一天比一天长高,水流一天比一天湍急。忽有一天傍晚,村西口拦水坝堤坍塌,冲刷开五六米的大口子,汹涌的洪水就像猛兽呼啸着、冲撞着扑向村民房台,刹时间鸡飞狗跳,孩哭娘叫,整个村子一片混乱。危急关头,那些集中起来的精壮劳力出现了,就有干部率先跳入水口,接着是一群人,有人被水冲倒了,又上去一个,手挽着手,,肩并着肩,抵挡着水势,有人就迅即打木桩,塞树枝,垒沙袋子,堵石块子,填土、打夯,最终合拢了坝堤,堵塞了坍口。第二天,村里来了很多船只,有轮船,木板船,橡皮船,有穿绿军装的解放军,也有着中山服的干部,村中大喇叭又开始响了,在动员人们撤离村庄。不一会,村支书、小队长带着陌生人挨家挨户作动员,说要老弱病残,妇女孩子全部撤到西面的黄河大堤那边去,有亲的投亲,有友的寻友,没处去的就住到大堤西侧临时搭起的帐篷里去,村里只留下精壮男劳力看护拦水坝堤子。
我是随了母亲走的。那天蒙蒙着细雨,坐在大木板船上,人群中间,望那一只一只木船、轮船,绕过了村口粗大的柳树、杨树,四周便是一片无边无际水海了……村庄渐渐远去,我竟有些留恋,有些不舍,还有些怅然,我问母亲说什么时间可以回来,母亲却摇头无语……我清楚记得,当乘坐的大木船驶到大水中央的当儿,村中大喇叭里传来了毛泽东主席逝世的噩耗,中央电台播音员沉缓的声音一遍一遍播送着这条消息,望着茫茫一片水海,人们显示出无比的惊讶和不信,都说毛主席哪能会死啊?你望望我,我瞅瞅你,继而嚎啕一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