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月光下,大嫂一手端了盆,一手拎了我的小手,来到村前河沿边洗衣衫。
河沿上有棵树,树下有块石,月光里泛着幽幽的蓝。咣当!咣当!月色下,穿花衬衫的大嫂,裸露着白白长长的胳臂,洗一阵、搓一阵、捶一阵,小棒槌在青布石上起起落落,脑后的长辫子,就淘气地溜到胸前,大嫂腾出一只手“嗖——”一下,甩向脑后,一会儿又贼一样地滑落到胸前。
小河的水,悠啊晃啊;溪水里的蛙牛,就“喂喂哇哇”。“咕咚!”一声,崖畔上有个东西,掉进了水里,蛙声戛然止住;明净的水面,荡起了颤悠悠的波纹,一圈一圈,旋出很远,那浸在水底的月儿,也笑得起了皱纹。
我坐在河畔上,望水,望月,望大嫂。大嫂呢,总是洗呀洗地浆洗不完,大概大嫂是怕我要困了吧,便喊喊我:“弟,困了呀?”我说:“困。”大嫂就说:“好弟弟,我知道你是想娘了啊,娘就要来的,你好好吃,好好长,等过了冬天,再过了秋天,望见大田里有大雁飞来的时候,娘就回来了。”
每次,大嫂都这样说。
“嗯”,我答应着,就想流泪,揉揉鼻子,泪,没掉下来。
大嫂这时就会又喊我,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说的是,从前有户人家,家里很穷,有一天大儿子进山砍柴……
“不对,不对”这时我会叫起来喊道:“怎么又成大儿子了,不是那家的小儿子吗?”
“咯咯咯——”大嫂就笑起来,扭头望着月下的我,大声地说:“哈哈,还是弟弟的记性好,是我忘了,是这家的小儿子,是小儿子!”然后,大嫂就会接着讲下去:有一天,那家的小儿子进山去打柴,三走两走就迷了路,他转呀,转呀,转了大半天,还是找不到下山的路,一直转到月儿升上当空了,他转到一处山溪旁。
“他看到了什么呀?”大嫂柔声问我。
我就会大声地回答:“他看到了一群美丽的仙女在河水里洗澡。”
“噢,对,对极了!”大嫂夸奖说:“弟弟真聪明。”
可是这次,大嫂再问,却没了声息,那个坐在她身侧不远河沿上的瘦小男孩子,不知何时已经迷迷糊糊睡去了。
我家的左边,隔了前街,有一户孤寡老人独门独院,小时候,我常到她家去玩。每次去,老奶奶都喊着我的小名,给我拿好东西吃。
我不知道老奶奶为何家里总是她一人,没问过,也没见过她家来什么人来。母亲不在我身边,我知道我孤独,便猜测老奶奶也孤独,于是,很多时间里我就去陪她。当然了,俏皮起来的时候,我也会把她给忘了。一天,我跟一伙孩子去东井台的绞水车上玩耍,一不小心把我的手挤出了血,那个疼啊,我不敢回家,其实家里也没有什么人。我用左手紧攥着滴血的手指,一溜小跑来到老奶奶家里,老奶奶急急忙忙找来花布,又是擦拭又是涂抹,最后用布缠了又缠,对我那个亲呀。
那一年的秋天,黄河发大水,村子里来了很多陌生人动员我们搬迁,多数人家不愿意走,走了的又回来,其中就有孤寡的老奶奶。那是一个乌云满天的秋夜,大喇叭嗷嗷地喊叫,全村人很快就集合到前街口来,汽灯下,摆着一张长条桌子,老奶奶被两个人架着胳膊揪上桌子,颤巍巍低头站着,有几个人就举起胳膊带头高喊:“打倒地富反坏右!”“严防阶级敌人搞破坏活动!”“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那天晚上,我流起泪来,我很为老奶奶担心,我也很不明白,涨水与老奶奶有什么关联?
可就在开过批斗会的第二天,全村的村民开始陆续乘大木船撤离村庄……
很多年过去了,我也不知道那位老奶奶的名讳,只知道那时有人管她叫“照福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