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有么?”
“天上有星。”
“地上有么?”
“地上有坑。”
“坑里有么?”
“坑里有蔓菁。”
“拔一个吃行么?”
“行。”
夏夜里,奶奶坐在当门前的歪脖子枣树下的蒲团上,一手摇了扇,一手揽了我,祖孙俩望着头顶上的星空,总是这样一问一答着古老而絮叨的话题,然后我悄无声息地睡去。
不知从哪一年的哪一天开始,我开始问奶奶:
“天上有么?”
“天上有星。”奶奶答。
“不对,”我翘起头来,反驳着她,“天上还有月亮呢。”
奶奶怔住了,摇扇慢了下来。奶奶说:“乖孙子,你懂事了,”然后亲亲我的圆脸蛋,接着说:“是呀,天上还有明晃晃大月亮呢,奶奶怎么就给忘了呐?”
于是,我就问,奶奶答:
“天上有么?”
“天上有月亮。”
“月亮上有么?”
“月亮上有嫦娥。”
“嫦娥是什么?”我侧脸问奶奶。
奶奶说:“嫦娥呀,是寒宫里的仙女。”
“寒宫又是什么?”
“寒宫是月亮上的房子呀。”
于是,我接着问下去:
“寒宫上有么?”
“寒宫上有桂花树。”
“桂花树上有么?”
“桂花树上有蔓菁。”
“拔一个吃行么?”
“不行。”奶奶说。
我挣脱开奶奶的怀,溜下地来,噘着小嘴,枣树底下赌气,就差点没哭出声来。
奶奶走过来,哄着我,喊着孙子,叫着宝贝儿。我还是不依,我不明白为什么拔一个桂花树上的蔓菁吃,奶奶就说不行。
奶奶笑了,重新揽过我,轻轻拍打着我的背。奶奶说:
“不行啊,是真的不行啊,你看天那么高,月亮那么远,拔一个吃怎么能行的呐?”
我就嚷起来:“怎么不行呢,坑里的就行呀?”
奶奶说:“坑里的行,那是我们自家种的呀,月亮上的在天上,是仙人种的,那怎么行。”
于是,我又知道了,在这个世界上,原来还有另一种人,那种人就是仙人。我们住在地下面的,仙人住在天上面的。
有一年冬夜,天晴气朗,月亮的清辉洒进屋来,照的当门和门窗桌子透明发亮,从窗棂口望出去,可以瞥见干瘪瘪的枣树枝,静静地兀立。
土炕上,我睡在奶奶身子里侧,身体却在发烧发烫,奶奶摸摸我的额头,窸窸窣窣坐起来,那件羊皮大袄的衣角就毛绒绒扫了我的脸发痒,奶奶爬起来在为我招魂。其实呢,我睁着眼并没有睡,我看到奶奶探出身去,在床前桌上摸到了我的一双小鞋,一只搁在我的头顶处,一只握在她手里,然后缓缓举起胳膊,轻轻敲击着山墙,口里念念有词:
“拍打拍打山,拍打拍打涯,哪里吓着,哪里来。”
住一住,又念道:
“好孩子,赶快跟奶奶回家吃饭去吧。”那声音拉的老长。
我睁着眼,听着。窗外的月光那么的皎洁,大地万籁无声。我想发笑,却笑不出口,就觉得浑身没有一丝力气,但头脑格外清醒。
奶奶终于嘟念完了,又将拍山墙的那只鞋捂在了我的头顶上,末了说:
“乖孙子,睡吧,睡吧,睡一觉明天就会好的了。”
我觉得口渴,想喝水,但终于没能长得开口,一会儿,迷迷糊糊闭上了眼去。
当我再次醒来,外面的月光已经淡去,窗口处,只剩下白蜡腊的一片天,屋内完全黑暗下来。已经听得见远处传来一声声长长短短的鸡鸣。我口干舌燥,渴的厉害,就使劲地张口喊叫,但任凭我怎样的努力,也只是轻微地哼哼了一声,就那么一声,这就足够了,奶奶迅速侧起身子,脸面伏在我的嘴边,轻轻呼唤:“怎么了?怎么了?孩子!”说着话,口唇触摸我的头,然后自言自语说:“烧退了,口渴么?”我又哼了一声。奶奶立即坐起来,羊皮袄也顾不得穿,三几下就把桌上的开水兑好了,轻轻托起我的头颅,缓缓地喂了下去。
我喝了一口,又喝一口,一直把一大碗水全部喝光。
我感觉有了力气,就开口要东西吃,奶奶呢,似乎早有准备,双手到炕头摸索起来,不大一会儿,一块块圆圆的饼干就到了我潮乎乎的小手里,到了我的嘴边去,吃了饼干,我又喝了些水,然后我开始跟奶奶说话儿:
“月儿呢?奶奶。”
“走啦。”奶奶说。
“到哪儿去了?”
“玩够了,回家了呗。”
我忽然停住,又说:“就像我?”
奶奶打了怔,却立即接上说:“鬼孙子,你知道?小人精,懂得倒不少!”
我又问:“奶奶,拿我鞋干么用?”
“招魂。”奶奶答。
“月亮有魂么?”我想了想问。
奶奶说:“有魂。”
我停止了,不再说话。过了好久好久,我又说:
“哦,我明白了,月亮有魂,有魂的东西都可以回家,对么,奶奶?”
四周静悄悄的,奶奶没有回话,不知谁家的狗吠了几声,鸡却不叫了,而坑头上却响起了轻微微的鼾声……
……
四十余年过去了,月光依旧,星光依旧,古老的歌谚依旧,而往昔月光下那个为我讲故事与拍墙招魂人,却早已作古。
奶奶葬在老家东南河涯坝头下,本族祖祖辈辈的坟地里,而我们全家人却早已移居到了远方的一座城市。奶奶是有魂灵的,而一切有魂灵的终久是要回家的。每当我思念于我的奶奶,我就举头凝望那一天长月,似乎奶奶的声音、奶奶的一切,在我泪眼婆娑中,彼时里重新回到我的身边来。
一棵枣树下,坐着祖孙俩:
奶奶问:
“天上有么?”
“天上有星。”
“地上有么?”
“地上有坑。”
孙子问:
“天上有么?”
“天上有月亮。”
“月亮上有么?”
“月亮上有嫦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