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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学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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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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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凡坤

凡坤姓孔,中等身材,大眼睛,黝黑脸膛。

1984年初冬的一天下午,我去物价局找人。彼时的物价局还在县政府大楼三楼的东首,门面朝北。我敲了几下,就听到一阵趿拉、趿拉的脚步声,旋即,一位不熟悉的面孔拉开了房门,这个人就是凡坤。那年他从辽宁某部队转业,刚至物价局工作。

那次初识之后,一个机关大院里谋事,出出进进,上下班碰着,彼此很自然地打起了招呼,及至凡坤提任物价科长之后,经常邀我去为酒类新产品品评鉴定,再加上我和他是南半天老乡,凡坤和我不觉间熟悉、亲近起来。

1993年底,科局班子调整,他来我在的统计局任副职,我们开始了真正共事交往,直到2001年底,我再次调出单位,我们一起共度了8年时光。

凡坤姊妹兄弟5个,他最小。父亲去世的早,姐姐嫁娶外乡,大哥二哥一个西宁一个东北,三哥在乡下,老母亲随他小城居住。

凡坤是个出了名的大孝子,除去正常工作,无论接待或外出,必得及时告之老娘,虽然母亲并不责怪他。

相处这8年里,他说过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得向老娘请假!”我戏谑他,就这么怕老娘吗?他答道,不是怕,无论刮风下雨,亦无论假日晨昏,他不回家,老娘总是在门首沙发上坐着等他。

走过政府大楼前街,路南东偏对过,就是农业局大院。顺着水泥甬路往南走,左侧第3条胡同第一户,就是凡坤的家。他的妻子,姓尹,赵官镇尹庄村人,和我一个乡镇;一位端庄贤淑的女人;高级农艺师, 历任土肥站长,农广校长,县农业局副局长。

第一次踏进他们家门,凡坤夫人扯着老乡,亲自为我们下厨。我们在西侧待客室坐定,隔一道玻璃窗扇,孔夫人炒一个菜,凡坤接过一个。那情景温馨感人。而凡坤的母亲,我们喊着“大娘”,就坐在堂屋面门的沙发上。老人很瘦小,背有些驼,身侧立一拐杖。大娘很健谈,说话随时尚,我等很爱听。

记得有一次,城里一帮朋友来看她,逗大娘开心,说:“大娘,大娘,我们都来看望您了,您高不高兴?”九十岁高龄的老人舒眉、展嘴,一本正经地回道:“你们‘不远万里’来看我,我老人家高兴,高兴!”惹得众人哈哈大笑,纷纷翘手,为老人的睿智、幽默和风趣惊叹不已。

家有老母是福,室有贤妻是分,凡坤就有这样的福分。彼时里,凡坤膝下爱女尚小,名唤孔岩,亦生得眉清目秀、乖巧伶俐,招人喜爱。母疼、妻爱、子乖——凡坤就生活在这样一个幸福的家庭里。

在我和凡坤相处的8年里,有幸两次参加他老娘的寿宴。当众人一起举杯向老人祝寿的那刻,闻听一拨一拨发自内心的真诚贺语,心念着凡坤的为人点滴,仿佛觉得就像自家亲娘过寿一般,不觉眼角噙泪。

凡坤尚未来统计局之前,大楼里盛传着他是大孝子、好丈夫、好父亲的美誉,我还半信半疑,及至相处日久,由不得你不信。譬如,每次外出回家,无论早晚,必须跟老母亲报备,而每当劳累一天的妻子睡下,他总不忍打扰,就是大冬天里,也是摸床被子,一个人悄无声息在沙发上睡下。但无论或早或晚,第二天准时接送小女上下学。

1990年6月,妻子不幸罹祸,凡坤家里、医院、单位三头忙:家里需要给老母做饭,需要照顾幼女生活,医院需要给妻子喂饭洗衣,单位需要完成工作。半年下来,人瘦的脱层皮。妻子心疼他,他疼爱妻子,夫妻相濡以沫,其情感人。我想起了《十五的月亮》中的一句唱词,“军功章里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其实,凡坤夫妻,彼此间,就是最好的写照。

凡坤的人缘极好,来统计局之后,无论哪个同事,或者同事的家庭有难事,比如说有病人需要住院找医生、寻床铺,他总是不辞劳苦求人解决。后来发展到只要局里解决不了的事情都找他了,不管私的公的,似乎凡坤成了个万能人。

有一年的夏日,我居所平房漏雨, 悄悄请了假修缮房顶。谁会想到,凡坤急火火带着三几个人踏进我家院门。骤雨过后的天气,依然凉爽,而老旧瓦面鲜苔斑驳,甚是擦滑。凡坤二话没说,脱去外衣就爬上房顶;揭瓦铺毡,砸钉子抹泥,那认真劲和他自家房漏无异。

更令我大为感动的是,中午吃饭,凡坤知我经济条件不好,竟从衣兜里摸钱要外出买菜!

20余年后的2021年秋,旧院租住户说房顶漏雨,我上房查看,揭开瓦砾瞧见昔日凡坤亲手铺就的纸毡和手抹的土泥,而20余年前那个为我铺毡挂瓦人却不见了,不觉仰天数度哽咽。我对一同上房的徐德元师傅说:“这就是凡坤修缮过的地方!”当徐师傅一下一下重新往檩梁上装订铁钉的时候,昔日凡坤的点点滴滴事事种种,蓦然拽回眼前,我再也隐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凡坤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的好不是对一个人的好,那是他人性的必然,也是他家庭美德秉性的延续。我敢说,凡是认识他的人,找过他甚或没找过他但有困难被他知道了的人,差不多都得到过他的帮助。他的老家,还有他老家那一带的人,来城看病或办事,缺钱了或忘带什么东西了,都喜欢到他家去借,饭辰都高兴到他家去吃。凡坤和妻子家人从不嫌烦、从不怠慢,也总不吝啬。

我同学段义祥他并不认识,那时女儿小妻子失业,在城里没处住房,也是他大力襄助在城郊购买了地皮,盖上新房,小女落上户口。

凡坤人在城里,心系老家乡亲,他不仅经常带头为困难户捐款捐物,且积极参与村中公益事业。1989年春老家上项目建窑厂遇阻,凡坤跑计委、跑土管,直至审批、征地完结;1999年老家整治村貌改建水泥路,凡坤捐款1千元,既是交纳集资第一人,又是纳款最多者。凡坤的这种好,是被人们习惯了的好,就像人习惯了太阳、水和空气。

2001年底班子调整,我再次调离单位。由于工作变动,彼此事务繁忙,再加上不久后我身体罹病,我和凡坤就没了先前的朝夕相处。

2005年我迁楼居之后,他到我家吃过一次饭;2006年,凡坤因年龄内退;2010年底我孩子结婚,他作为我儿子的婚宴主席副主陪,襄助主陪张县长一同出席。

2009年10月,我们一同工作过的县政府大楼,也因期限问题而停用,人员迁离,搬离后的工作场所,距凡坤的住处也远了很多。我和他见面次数也愈来愈少起来。

我曾在纪实散文《大楼忆旧》中,有过一段彼时心绪的详细描绘:

“……27年里,大楼一批批人进来,一批批人调出,一批批人故去……倘若脚印能够叠加,阶墀的趾痕何止高楼的3倍5倍?!我想起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如今这‘营盘’亦将不复。2009年10月28日,作为最后一批撤离人员,我回首与大楼作别。这座与许多人命运休戚相关的建筑,始建于上世纪70年代初,走完了近40年的历程。也许这里还将重建一栋规模更加宏伟的大厦;也许夷为平地修砌花园广场。但无论何种结局,亦是物非人非。进楼之初,红墙之外是条水沟,沟沿青杨参天,沟体爬满长草,每年夏秋里清挖疏浚,今亦草坪茵茵;昔年楼南白杨、楼北香椿,新春里杨花飘絮、椿芽吐香,今亦平坦车场,仅存西南角一株白杨;当年楼东楼西一片空场,遍地蒺藜草、拉拉秧,开细碎小黄花。那些年,我们辟荒莳菜,霜冻季节收获大白菜,分得满满一车,你帮我推拉回家,如今亦大楼林立……

搬离一个月后,我再次看望大楼,门庭落锁、弄堂空空,唯有厅廊上那款夜光钟,一眨一眨执著地吐数。我来来回回,一圈一圈,楼上楼下走,划过一面面房门,追觅往昔的音迹,面立了和诸多同事共过的房间,走上平顶凉台:天沉阴,远近一切朦朦胧胧似烟似雾,往昔情景却又顿活一般……阶墀上,仍旧泛着铁青,我一级级数着往下走,用旧匙,打开了我最后一个进出了8年之久的房门——里面,静静寂寂:地面上,一只纸杯、数页残片,一把脱箍了扫帚;窗台上,一片灰尘、一只墨瓶;墙角边,赤裸着割裂的线头……

走出门厅,有碎雪飘至,浸面沁凉。进楼当初,楼前白杨尚及腕粗,于今滞留那株冠及楼顶亦成合抱。倘若白杨能够说话,不知它会说些什么……”

我不觉想起,在最后一次调离单位前一年,2000年,全国第五次人口普查,凡坤主帅我襄助。办公场所设在政府大楼顶层大会议室。有多少个加班加点的夜晚,忙活疲惫中间,我们一同踏上东端露天平台,在凡坤嘴角噙着的烟头的明灭之中,观楼前青杨马路鱼贯的车辆,眺夜色小城万家灯火。也许是触景生情,也许是我心血来潮,我簇拥着凡坤的双肩,一只手抓挠他的头发,动情地说,孔局、孔哥,要是今生我俩永远做搭档那多好!凡坤猛吸一口烟,回道,不好,不好,那我俩不就同性恋了吗?

又忆起,我和凡坤相处的8年间,一个房里办公,四张桌子,我面东,他朝北。工作之余,我常常戏谑开他玩笑,凡坤总是宽厚地笑笑,从不着急。有一次夜里归来,四野雾气,车灯照不几米,小路总没尽头,我唬他说,孔局,孔局,坏了,我们遇到鬼了!凡坤在副驾坐着,回头觑我一眼,说,晚上显车慢,再胡说,我揍你!凡坤年长几岁,很有个大哥样。工作上我喊他孔局,生活中我叫他大哥,无论什么事情,遇到啥困难问题,跟他在一起都有种安全感、依赖感。

凡坤为人耿直,容不得虚伪、欺诈。任何事情,先为对方考虑,就连喝酒亦如此。我几次告诫他说,不要太认真,但他依旧。曾有几次,我见他喝酒晃了,抢过酒杯,他瞪我一眼,又夺过去。妻子疼他,把酒换做水,凡坤喝一口,冲妻大喊,口说,这样对不起兄弟。

2014年4月,在凡坤内退8年之后,我也脱离了工作单位。不久,我迁居城西寓居,凡坤住所也移至城中偏东,我们两家相距越来越远。但散步的时候,偶尔遇到他和友人骑车围城郊远游,迫于时间和场景,彼此不能深谈。

当我再一次听人说起凡坤的时候,他却病了。2016年8月,凡坤查出食道肿瘤!

在凡坤辗转北京医院治疗期间,妻子,一直守护在他的身旁。

大约2017年的夏初吧,一天下午我跑着去老院。走至县医院东侧路口,蓦然听见有人喊我,回头观望,却是凡坤。此时的我俩,顿然相识,百感交集。我们相伴着往东走一路,说一路,感慨一路。彼时的他精神情绪尚好,给我述说着住院手术的情情种种。我们相商着改日坐一起谈谈。分手的时候,我下北,他走东,十字路口,挥挥手抹泪分别。

在这不久,原单位邢仁福队长请客,我和凡坤坐在了一起。他在上首,我次之。那是我和他今生的最后晚餐。我清楚记得,那晚上,暖灯之下,我对他说:“大哥,我敬一杯!”

凡坤说:“别急,医生说了,这种病7年为限,再有5年,我就可以放心喝了。”

那晚,我们说话很多,他说的都是病症及住院情景,我们说的,都是祝福的宽慰话语。期间,凡坤吃菜很少,他说起昨天和朋友赴莱芜游“雪野湖”,吃饭时喉咙忽地卡了一下,现在啥菜也吃不下。正说着,随手拿起一根黄瓜,咬了一口,忽然嗓子不卡了。在座众人大喜,说,孔局你别胡思乱想,这种病手术率极高,你看某某人,几十年了,还不是好好活着!

可是,谁曾想到,我们祝福祈祷的话语尚留余温,相约5年后再杯酒的余音言犹在耳,2019年夏,凡坤却因食道癌病症转移而不幸离世!

凡坤的离世,我悲痛交加。噩耗传来,垂目良久。躬身写下了两句哀联:

俗事阅尽百千万,尘寰好人难凡坤。

凡坤的遗体告别仪式,在殡仪馆举行。他生前领导、亲朋故友、同学同事,街坊邻居数百人参加,凡坤沈阳、济南等地战友,闻讯纷纷赶来,为见他最后一面。回村安葬的那天,更是人山人海,宽敞的街巷,水泄不通。整个村庄的人几乎全部出动,浩荡队伍一直追至墓葬。一位长者,老泪纵横,叨念道:凡坤、凡坤,你咋就这样走了呢?一位怀抱孩子的年轻妇女,抹着泪,抽泣着说,叔啊,叔啊,您这么一个好人咋就没了呀?……

写这篇祭祀怀想文章,凡坤离世已然2年有余。可在我的心里,凡坤他,并没有片刻离去,就像陪伴我工作生活了27载的县政府大楼一样,大楼虽然化为了瓦砾、细砂,碎了,但大楼依旧在我心里,凡坤尤是。

孔凡坤,齐河县胡官屯镇周苏村人,生于农历丙申年槐月初七日,卒于己亥年兰月初一,享年63岁。

槐月,槐花吐蕊;兰月,兰花飘香。凡坤,你在槐香中来,选择兰馨里去,愿馨香浓郁的日子,永远伴陪着你。

唐人李白说:“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又说,“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凡坤,你不是过客,至多是个归人,只是抱怨,你这次走的过于性急了些。

欣慰的是,凡坤有一位宽厚端庄才情内敛,一直挚爱着他忘不下他的妻子;有一个继承他的衣钵,如他一样热心爱心俱全口碑皆佳且能干的女儿——孔岩,她已是卫生局人事科副科长,全县卫生系统的妇女主任了;凡坤还有一个懂他崇尚他以他为荣的女婿;还有一双可爱健康的外孙子孙女。

凡坤,你当足矣!

                                                 壬寅年正月初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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