挛坡

挛坡，特定词组。挛，在这里应被读作ruan，二声，作动词用，意思是（人）“找”、“寻”、“挖”、“刨”、“捡”、“拾”（东西）等等；坡，po,一声，名词，特指大片的田畴、大洼。

挛坡，对于80后一代人，大抵是个晦涩生硬又莫名其妙的字眼，无法从根本上去破解，但对于稍稍上了岁数的人，特别是那些从农村艰难困苦生活中走出来的人来说，不仅懂得，而且对这个字眼会颇有感情，也大都终生难忘。因为它与那一代人的生活相依相存。

其实，说穿了，也不难理解。挛坡，是指在中国（大概特指）贫困时期，大田里的庄稼被集体或业主收获了之后，农家人再去重获一次，譬如：翻地瓜、拾麦穗、捡豆荚、落花生等。大洼地片允许他人“挛”，那叫“放坡”，农家人进坡地“挛”东西，那叫“挛坡”。在特定贫困年代里，农村几乎无有一人没挛过坡的。

我小时候挛过花生、地瓜、麦穗、豆荚，也挛过红枣。大田里的庄稼收获之后，往往被集体或勤俭的主人家再检收一次，然而总有一小部分果实遗落在大田表面或土层里，等大洼“宣告”放坡之后，早已虎视眈眈的人群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肩扛锨、镢、锄、筢，手挽布袋、筐篮，扑入田畴大洼，画地为牢，锨、镢、筢、锄并用，锨是用来“挖”的，镢是用来“抓”的，筢是用来“搂”的，锄是用来“抹”的，一阵风卷残云过后，再大的田畴大洼也会很快被蚕食的“声名狼藉”。

挛坡，最轻快的是捡麦穗、拾豆荚，腰跨一筐篮，满坡满洼里转着找寻就是了，用不着下多大力气，操多大心神。但挛花生和地瓜就不一样了，花生、地瓜藏匿于地下，你必须顺着趟子挖，用力也用智。就说挛地瓜吧，用锨镢挖抓得用力，地瓜被主家刨获之后，遗落下的地瓜往往滞留断根，挛者必须眼明心细又得有耐心，挖出断根时，须得小心翼翼“顺藤摸瓜”，这样才能猎获土层中的“猎物”。有时地瓜如飞鱼一般，一个瓜蔓在地下扎出老远。

挛地瓜挺累，我不爱干，我比较喜欢挛花生，挛花生不仅可以解口馋，更重要的是趣味横生。田畴大洼里田鼠多，花生、豆荚又是它们家族的好口粮，每年落花生季节，也是田鼠家族囤积越冬粮食的黄金时期，兴盛的田鼠家族倾巢而动，打洞的打洞，搬运的搬运，储藏的储藏，在大田土层深处开挖出四通八达的鼠洞。倘若你发现一处洞穴，那洞口开得很细很小，细得犹如新生儿的手脖，极易被人忽落过去，有经验的挛者，就会将洞穴四周的浮土清理干净，一锨一锄顺着洞穴追挖，最终挖到鼠族仓库，缴获大量丰硕“脏货”。“掘洞取果”，趣味盎然，且时有收获，有时候挖到一个大家鼠族的粮仓，一次可获大半篮筐花生果仁。但，并不绝对，也有白忙活的时候。田鼠智力超强，不知是为了迷惑人类呢，抑或是为了预防蛇虫一类天敌的侵害，田鼠打洞的时候，往往同时预留几个开口。人从某个入口处开挖，时常掘进一段距离后，鼠洞忽深忽浅、互上忽下、忽左忽右，有时出现四五处岔口；有时追踪某个洞穴却骤然不见了。挖长了的人都知道，这是田鼠惯用的“障眼法”，或叫“迷魂阵”。我小时候挛坡挖鼠洞，就时常想象看过的露天电影《地道战》，我总以为田鼠是在跟我打游击、玩转转，念头一起，愈发激起了我的兴致与斗志，更是穷追不舍。田鼠洞分岔，其实是它们为了躲避追踪和生发危险时逃匿而设，洞穴时而堵塞，也是为了迷惑入侵之敌。这时你若顺着继续挖下去，往往多处岔口最终指向一个空阔的洞穴深处，而半路堵塞的鼠洞，也会再次裸露人的眼前。当然，当你挖着挖着一段洞穴追到头了，却发现怎么找也没了鼠踪，这时你最好停下来做个判断，推测一下这是不是老鼠家族们设下的“圈套”，待确认之后，你再沿着另一洞穴追挖，当挖着挖着出现了稀落的鼠毛，抑或是嗅到田鼠的尿臊气息愈来愈重，胜利的曙光也就在前方不远了。追挖下去，可能就会出现以下四种结局：一是在某一宽阔洞穴处，一窝尚未睁眼长毛的粉红色肉头头幼鼠豁然眼前，而大鼠却逃之夭夭不知去向；一是数只毛发油光可鉴的成年田鼠“吱吱吱”叫着纷乱逃窜；一是一间阔大的鼠库堆满了花生果实，而有的已经开始发芽、变霉；一是追挖了一个大晌，却什么也没有，最后落得个两手空空。

鼠族们囤积豆类也是如此。

挛坡挖鼠洞，最好带条家犬同往。狗族们嗅觉灵敏，上下左右、前前后后，把个狗鼻子拱入洞穴嗅一阵，狗爪子抓刨一阵，喉管“呜呜咽咽”叫上一阵，把个老鼠家族吓个半死。往往挛者迷失了的线索，狗儿又能觅出新的踪迹，也往往开挖不到最后，田鼠们就惊吓的抱头鼠窜。

小时候，我还挛过红枣。枣行下枣之后，背个书包或跨个小箢子，手持一支长杆，仰着小瘦脸，穿梭于枣林之间。在晨曦里，在夕阳间，去寻觅遗挂在树梢枝柯间的落果，往往把小眼珠瞪得生涩酸疼。

挛坡是一个特定时期的产物，也是一段社会生活的真实映照。挛坡不仅挛本村的，还往往三五结伙挛到很远的外村去。挛者绝大多数循规蹈矩，极少一部分借机行窃，为世人所不齿。我不知道如何评价那段时期的生活日子——是苦是甜？——是幸福抑或是辛酸？但我知道，那个时期的人们挛坡，不是为了节俭，更不是人们多么的勤奋，主要是穷，迫于困顿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