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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学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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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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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工

   “出工”,也叫“上工”,就是指干集体活。出工是人民公社化时期的特定用语(词组)。因实行的是“工分制”,故而由此称呼。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我读完高中,在家等待高考成绩的日子里,我参加了集体劳动。那时虽然还是生产队建制,但对发展工副业上级已经有了较大支持,尤其是我们黄河滩涂的村子,从很多年开始,就有各种建筑队、运输队在外地或城里活动,尽管打着是人民公社的集体招牌,我们村的青壮男劳力基本全部外出做活。

我参加劳动的1980年秋天,全生产三队,就是我和队长两个男人,说起我们队长,那时大约40多岁,中等身材,佝偻着脖子,细眯得长眼,似乎永没睡醒,但鼻子特灵,人送“闻香队长”,谁家要是做点好吃的,他一嗅即准,不用谁请,自去登门,人家虚情假意让上一让,他先生人家就不把自己当作外人了,开吃开喝。自然,队长只是安排出工末了“记工”最多是个带工的,而不具体做工。也就是说,彼时里,出工队伍里,只有我是个干活的男人,我成了真正“菜花”,因此那些老娘们们,并不顾忌我的存在,说话格外放肆。

我干过什么活呢?不外乎掰棒子,割豆子,砍高粱,刨地瓜,刈草,收红麻,最累的就是“推土方”。我们家宅前是条街,出门下台不远有棵老槐树,为什么说“下台”呢?我得解释一下,我们村和旁的一般村有所不同,黄河滩涂上的村庄房子是建在高高土台子上的,在我们那一带叫“房台”。房台有多高呢,比房子都高,因此流传着这样的俗话,“盖房子不难,垫台子难”,也就是说,等到把土台子垫得差不多了,房子也就盖完一大半了。为什么要垫房台呢?那是因为防备黄河涨水。那时我常想,打日本鬼子在我们村是好体面的游击地点与伏击地点。走下房台不远,有棵老槐树,树柯之间挂着个大铁钟,一晨一夕之间,“当,当,当”地响个不停,出工的人们陆陆续续走出家门来老槐树下集合,听取队长安排任务,一般一安排一天,傍黑收工时队长挨个记工,随即告诉大家翌日的工活,便于出工时携带农具。

那个时期已经不是那么严格了,出工随便,出工的记工分,按工分秋后分粮分物,就是人们常说的“秋后算账”。大概一个男整劳力一天的工值10分,女劳力很少有这么高的工分,我呢,那时大概给我一天记7分。对我来说,工分的高低倒是其次的,我高兴的是,我觉得我从那时起自己能够自食其力了。一个人感觉到能够自食其力,那是他独立意识的真正开始。

掰棒子,工具就是篮筐,生产队有牛车在田町地亩候着,一帮人排开大溜顺着玉米秸趟子挨个开掰就是了,掰一个,随手往臂弯里的篮筐里放一个,等到篮子沉得快要挎不动了,就做个记号顺着趟子钻出来倒掉,回去再接着掰,车满了由牛车拉走。这种活不是太累,但大热天里钻棒子地,热得够受,况且夏天衣服单薄赤膊露肤,人的胳膊皮肤让棒子叶片剌割的既痒又疼,脸上也泥一道汗一道,和丑鬼似的,但大家都一样,谁也不笑话谁。因为就我一个男人,所以和我打邻的总是女人,我不喜欢和老娘们挨着,不是她们不好,我嫌她们嘴杂,得得得地问个不停,说个不停,什么吃什么饭了,考试考得怎么样了,有没有说媳妇了,谁家婆媳闹别扭了,男女怎么睡觉了,说到私密处,也不背我,暧昧地乜斜我一眼,哈哈大笑一番。我脸红脖子粗的既想听,又厌烦,那颗骚动的男人的心当真不知道怎么着才好。我更喜欢和年轻一点的女子在一起,譬如姑娘,抑或是小媳妇,姑娘自不待说,小媳妇过门没多久,动不动就脸红,说话慢声细语,温温和和的,而且和她们在一起干活,好似时间过得飞快,也不觉太累,我那时就领会了什么叫“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某日,在村南的棒子地里,我和一个叫春红的姑娘搭邻居,她比我大一岁,人也长得俏,就是文化浅。我感觉她也很乐意和我在一起干活,她看我,叫我如何使劲省力,但她跟我说话并不多。春红和我们家作邻居,我们都知道我们之间不会发生任何事情,但却在心里总是希望靠得近一些,再近一些。割豆子的时候,我俩也分在一组,我们不负责割,只负责运送,用手推车装载豆棵一推一拉往场院里运。

从北大洼到南场院有很长很长的一段路,都是她推车把我来拉绳,推车的需要技术,也相对累些,拉绳子的只需前头走就是了,并不操心。人真奇怪,人多的时候,我俩也说一句半句的话,没人了,就我们俩,那么长的路途却往往一句话也不说,但心里热热乎乎的,可能不知道说什么话好。豆铺倒掉以后,我就抢着往回推空车子,我头里走,春红后面远远跟,别人就喊:“春红,春红,坐上去呀。”春红只是答应,我停下,她也不坐。我说:“坐么,车也空着。”她脸红红的,摇摇头,头前却走了。下午的时候,她还挨着我,我也愿意往她身边凑,这样分工队长往往容易把我们分在一起,虽然说话还是不多。

那个时代家家日子都并不太好过,春红有时似乎不经意地给我带点好吃的东西,譬如花生(我们村那时很少种植花生)、糖果、苹果,我也很天经地义地接过去,从不说声谢谢。后来我上学走了,两年后春红嫁娶,过年过节才回娘家,我们很少碰面。现在回想起来,她应该儿孙满堂了吧?不知她是否记得当年的这些美好往事。

有一天我们在村西湾里收红麻,砍倒后再捆绑起来压上石头沉在水湾里去沤。我们一伙人负责砍,自然一大溜人一字排开一起砍着往前走。和我靠着的是我家宅子后面不远的本姓堂妹叫春连,说话叽叽喳喳,跟我很近乎。本来嘛,两家大人往来很密切。我母亲人很随和大方,自家有的东西,别人家如是需要来借,宁可自己不使用也借给别人,大到自行车、桌椅板凳,小到针头线脑、酱油醋,一概如此。四邻八舍谁家临时缺少了东西,就会说:“往你‘民娘’家拿去。”久之,“民娘”竟成了我母亲的代名词,其实我小名叫民,民娘是小民他娘的简称。我母亲名讳很好,叫周桂珍的,很美好的名字。那日,不期然地,春连忽然对我说:“民娘好么?”众人先是一愣,以为她是叫我,继而哄然大笑,我和春连臊得都不知怎么得好,还是春红老练,及时出面跟大家做了解释,从此我母亲“民娘”的名字几乎家喻户晓。

其实我很小就干过农活的。1976年我13岁读初中,黄河涨大水,我和全村的村民一道,黑天昏地的抢收了一整宿的庄稼。后来大水漫灌了我们的村庄,我又随着大人们坐着小船,到北大洼里“踩”地瓜,怎么说“踩”呢?地瓜本来是用掀或镢头刨的,说踩,是因为洪水淹没了地块,人只能趟水顺着地瓜秧子一步一步用脚踏,踩到地瓜后,再弯腰抠出来放进篮子里,倒进船舱去。开始踩地瓜的时候,河水刚没我得腿肚,一个对时工夫就搭到了我的齐腰。那年,我们村要损失了三分之一的收成。

我小的时候,还给生产队割过草,偷偷做的,做好事,割草喂牲口,也给生产队垫圈沤肥。后来上了初中学校也让割草,高中也让割草,还限定时间斤数,有指定学生过秤,我个矮瘦弱气力不济,而且手头不快,不得已只能投机取巧,草筐底下坠块石头或土块,蒙骗过老师,当时虽然心惊肉跳,但并没太多的悔意。所以说长大了后我常想,人并不是很完美的,再完美的人总有做亏心事的时候,偶尔为之,并不说明这个人品行不端。比如我,给生产队割草也没留名过,给学校割草就添过坷垃砖块。

在生产队里干活还推过土方,队长收量,按土方多少记取工分。推土方我与我大嫂一组,你可以用筐抬,用扁担挑,也可以用胶轮车、平车推,我们那个时候户家没有“地排车”,用篮筐的很少,大都使用胶轮车或小平车,从指定的大坑里取土运到指定的地点倒掉,土沙堆成正方形或长方形状。我忘记了彼时里生产队推那么多土方有什么用?倒是我和大嫂不止一次推过土方。我们村还进行过“挖壕”,这在其他村庄可能是很少有的。

我们村每上一次黄河水,有的地片就滞留下大片的黄沙,冬春无风尘土起,有风满天沙。家家户户桌子锅盖一层细土,小孩子穿土布袋子不用罗筛,随便到地里胡拉胡拉就行。因为尘沙飞扬,外村人给我们村冠以“迷眼大队”的美誉,名扬四里八乡。

挖壕,就是“深挖洞”,将土地深层的红土清挖出来,这叫“翻红压沙”。一字的红旗在田畴阡陌排开,红旗迎风招展,就差锣鼓喧天。男女青壮劳力攘拳揎袖,挖沟调壕,那壕沟挖下一人多深,有一次流沙把支部书记的女儿腰脊砸成重伤,很多年趴床不起。这种活儿我小的时候看别人做过,我那年出工干活时,前后村的土壤已经基本改良一个遍了,可以想见人民公社的巨大威力!

彼时里,我给生产队推过粪,就是把生产队栏圈的粪便运送到大田地里去。那个时候上工要听生产队的大铁钟响的,只要我家宅子前大槐树上的铁钟不被生产队长敲响,出工干活就误不了。我年轻,又刚从学校毕业,没贪睡偷懒的习惯,干什么都是心急火燎的,有一天清早刚刚敲过钟我就早早一个人去推粪,一位街坊,按辈我喊他爷的,制止我说“民,人家还没有出来呢,从农业社里干活,累死人家也不会说你好。”那天的日子是1980年7月22日。我从此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并不是都认真就能干好的。

集体出工的日子里,我还锄过地,就是用锄头锄草、松土。开始的时候,我掌握不住锄把的方向,不是偏了就是斜了,尽管我小心翼翼,但还是草没锄多干净,倒是刈掉了一些秧苗。自然,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我的加倍用心,我很快就熟练掌握了锄地的技能。我由此也产生了一种自豪感和自信心:世界上任何一件事情,怕就怕你用心用脑。锄地当然借就一早一晚最好,那样凉快,但最佳时机还是中午,那样除掉的草在太阳底下曝晒,不容易复活。李绅的“锄禾日当午”,就是这个意思吧?我想。

集体劳动的日子,我学会了不少农活,也深深体会到劳动人民劳动的光荣和艰辛。我们的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砸坷垃刨食,一代一代也没刨出金山银山,倒是我们村那些外出的做活的青壮劳工,奠定了发展的基础,现在,我们全村95%的青壮劳力都在外面做工,家有万贯资产的占95%,近10年里迁居县城或省城而居者多达14户,占总户数的1/20强,仅我的本家就有4户。我的远方的一个堂哥两个堂弟,坐下的轿车分别就值几十万元呐!我羡慕他们,嫉妒他们,更为他们高兴。

但,我却怀念、不忘那些集体出工的日子。我从高中毕业第二天参加生产队的劳动,那天的日子是1980年7月10日,到9月12日离村负笈外地求学,干了两个多月的集体活。我也是自出工第一天开始写日记的,屈指一算,如今已近40余年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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