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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学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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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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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子与瓮

看到这几个方方正正的中国字,我就想起《篱笆女人和狗》,一股携带温馨浓郁之气的诗画般乡村生活的场景顿然浮现眼前。

是的,井子与瓮是过去农村生活的标示,农家人过日子离不得井子和瓮。在乡下,一般每个村庄里,都有三五眼过日子吃水用的小石井,而家家户户生活用水的瓮子那就数不清了。

我家靠南当街,走下台子,穿过南街,再翻上学堂小土坡,一溜烟儿就到了我们队里的井台边了。这种水井一般都不太深,五七米的样儿,完全用砖石砌成,井筒圆圆的,直径大约一米半不等,上口用大青石板压沿。水井一般是“打”的,其实用个“淘”字更为贴切,吃水井并不像浇地用的机井,机井使用机器打的,基本完全密封,深度达几十米甚或上百米,机井在田畴里,专供浇地抽水用。而吃水井也称“土井”,人工“淘”的,自上到下划圆取土,井口架个滑车,系绞绳,绳端是个篮筐,上来下去的,一圈圈刨下去,一直刨到“水眼”为止,然后反复“淘”井。淘井类似城里人家打手压井的“陶水”,那意思就是把浑水翻来覆去地“搅”,直到完全变成清水而止,吃水井顾名思义,生活吃水用井。这种井为方便乡民生活,一般分片按区域布局,但有时候也因地下土层和水质等问题,不能对等分配,所以很多户家都到一眼井台子上打水吃便成为了很自然的事。贾平凹先生早年写过一篇小说叫《天狗》的,天狗是个男人,专跟师傅把式打这种井,小说写的亲切逼真,感动了台湾的女作家三毛,三毛生前滞留世上最后一封信是写信给贾平凹先生的,她说:“感谢您的这支笔,带给读者如我,许多个不睡的夜。虽然只看过两本您的大作,《天狗》与《浮躁》。可是反反复复,也看了快二十遍以上,等于四十本书了。”当然女作家不是欣赏天狗打的这种土井。

过去有一出戏文叫《井台会》,唱腔优美,大概属吕剧戏种,很多人喜欢,都会唱两口,现在这出戏还在唱。先前我们家有一爿灌制的木纹唱片,经常听,后来有了孩子,孩子犯“贱”,板子钳子的一通鼓捣,唱片机也坏了,唱片也找不到了。那出戏文里说的就是一小奴家去井台边取水,邂逅过路的小后生,二人一见钟情,遂派生出井台边上的一出相会的唱段。那小奴家取水的那种井,大概就是我说的这种“土”水井。

我小的时候,一个人担不动水桶,开始就和哥哥姐姐们两个人抬,长大一点就一个人挑,担杖钩子长,人矮担不起来,就盘短了挑,开始挑少半筲,后来半筲、多半筲,满筲。每次去挑水,母亲就喊我少挑,说是挑多了人压得长不高个的,我不知道这种说法真不真切,反正现在我个子就不高。我们家大门洞子里南墙上有两个大枣木橛子,专搁担杖挂井绳,担杖亦称“挑担”,挑水用的,一端一个挂筲的铁钩子。井绳亦叫“锚绳”,很长年月里我以为“锚”是毛主席的“毛”,但不敢说,毛主席他老人家亿万人民的伟大领袖,恁么伟大,12岁时就写出一首咏蛙诗:“独坐池塘如虎踞,绿阴树下养精神;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出声?!”小小年少竟有了恁大的胸襟,怎能与井绳掺合在一起了呢?所以我一是不信,二是疑惑,三是不敢,我怕被打成反党反毛主席。读到高中以后,我笑了,我知道了,井绳之所以亦称“锚绳”,是因为绳子末端有一个挂筲的铁锚。我想通了之后,喜得肚子疼,愿不得我大姐夫那时经常说我傻。

从井台上挑水,一肩担着筲,一手提着井绳,迈着小碎步,一步一颤地悠悠晃晃来到村前井台上,有时候唱个什么歌曲,除样板戏京剧外,哼唱最多的就是大嫂偷唱我偷学来的那样的歌曲:“一呀吗一更里呀,月亮照初方,梳洗打扮换上红绣鞋,一等那个情郎来,哎……”我会唱,但并不明白什么意思,“情郎”,什么是情郎?我还以为是“青狼”,当时我想,等什么不好呢,专等吃人的大灰狼?但这首曲子音调优美,我大嫂在煤油灯下纳鞋底,唱起来很忧伤,我不敢问她。有时打水我不哼歌,就吹口哨,就是口技的那种,两片嘴唇一嘬,或鸟鸣,或虫吟,或长调短叹,或折折曲曲。口哨声中有时一前一后跟跑着我们家那条小黑狗,很灵性,但没几年它死了。好伤感!

井台挑水,要先取水,就是把筲挂到井绳末端的铁钩子上,沿着井筒缓缓顺到井底水皮,左右摇晃做大幅度运动,一下子扣过筲去,将井水灌满,再缓缓过腰用力拔上井绳筲来。这叫“翻筲”,有些学问,初学者往往左晃右晃用力不当,“呱哒”,不是把筲扣不下去,就是铁筲与井绳脱钩,眼看着水筲吃满水沉入井底。不过这也不要紧,农家人一般都同时备有防范措施——“捞筲锚子”(又是一个“毛”字),捞筲锚子也是粗铁丝打制而成,硬度很强,五十公分长短,样子像个鸡毛掸子,但不是鸡毛而是数个开口朝外的铁钩,系于井绳末端沉入水底,来来回回“悠”,最终就有其一“钩”叼住水筲提系或沿口,缓缓提拔上来。

我开始的时候也经常“沉筲”,后来就熟练了,井水多的时候,譬如刚下过大雨,井浅,我可以弃井绳改用担杖钩子直接挂筲下井取水,担杖钩子敞口那么大,照样不会脱筲,这需要一定的“技术”。但我最后一次挑水却丢大人了,那是在我尚未过门的新媳妇家里,他们家大门朝东,出门左拐不远有口吃水井,旁边植棵老槐树,那井有年数了,又深又细,黑沉沉不仔细看望不见井底,也许是我有段日子没摸井绳了(那时我们家已经使用手压井),也许我处于内心紧张或许是激动(花媳妇就在一旁含情脉脉),总之我却把筲弄沉了,偏巧他们家又没捞筲锚子,还得到别人家去借,真丢死人了,倒是准媳妇咯咯笑着开导了我一番。

去井台挑水,经常碰上有人前来打水。我人小的时候碰上大人,他们就会帮我提上水来,我有些力气后,也替比我更小的小孩子这样做。井台取水,经常发生“井台会”,男男女女的,挺热闹。无论或早或晚,总是有人在打水,或集中或稀落。我那时极喜欢村西头大门朝南的董家闺女董青来取水的,我可以彰显小男人的力气,总是热情地帮她放筲提水,她呢,似乎也喜欢我这样做,吃吃笑,两腮隐现一对儿酒窝,似花似画,担起筲来走路,小屁股一扭一扭,煞是好看。我那时甚至偷偷监视她去担水的规律,发现她总是在中晌里去得多,我就挨到中晌去,母亲就说,瓮里没水了,担水去吧?我说不慌,母亲又说,中午头里怪热的,一早一晚里去吧,我还是去,有时母亲说瓮里水满着哩,我说担来换新的,瓮子里水浇菜,有时母亲就说,担这么慢呀,担这么点呀,我默然,我母亲哪里知道那是我有意而为之,担快了,担多了,瓮子不就很快满了么,我怎么多见到董青了呢。唉,现在想想,挺有意思的。

农家人过日子,家里都有盛水的缸或瓮,泥瓷瓦的,发暗红或灰白色两种,一般不用浅蓝色的。乡村户家可以没担没筲,到人家里去借,但盛水用瓮子缸子必需得有。一般圆圆的能盛三担水,人口多的,用大缸大瓮,或两缸两瓮,我们家人口多时就曾两个水瓮,人口少的人家就一个。水瓮一般设置在堂屋窗下,离开屋檐和树木,预防屋檐水和树上落鸟屎或枯叶,平时用木板或草竹席盖着,下雨的当儿敞开瓮盖,有的人家还在水瓮里养一尾两尾的小鱼,为清苦的日子平添不少情趣。也有的户家把水瓮搁置在厦房或饭屋门口,便于取水做饭、或濯菜洗刷。饭屋不是现在的餐厅,虽然有的人家也在其中喝粥吃饭,但主要用来做饭,就是我们当今的厨房。还有的户家干脆就把水瓮挪在饭屋里。

从井台担来的新水可以生喝,怎么喝也不闹肚子,但入瓮的水过宿后就视为“陈水”了,这时候再喝,往往就会“跑毛房”。“陈水”大概就是贾平凹先生笔下的“浆水”,我不知道他们那里这种过宿的“陈水”如何能喝?我母亲每次捞凉面都是喊我担新水,我们那儿新井水叫“井拔凉水”,用这种水捞出的凉面条清爽香攒,甚是可口。平时我母亲也总是很关心水瓮的水质,时间稍长,立马倒掉浇菜或者专用洗刷。后来自家院中打了手压井,一般就不再井台担水了,及至全部使用上了自来水,我们家的担杖、井绳、捞筲锚子、水瓮,统统不见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全消失了,只剩下了孤零零的水筲、舀头还在用。有一年我回老家专门寻找,也没找到。我还怪想它们的。

我工作后进城里,刚分到家属院那年冬天,着急着住房,偌大新院里到处都是建筑垃圾,没电也没水,吃水要出大院口、过前马路,进一家工厂去抬,人家还极不高兴,每次都说好话给那看门老头。我们家因此又购买了铁筲和水缸,铁筲白铁皮的,水缸栗子色的、上粗下细,不很大,盛三筲水,我也弄不明白蔬菜公司还兼卖这种瓦缸,我把瓷缸捆在车子后架上,一手扶着,推回家来,我和妻子晨昏里就去那家厂子抬水吃。

那年冬天似乎特别寒冷,水缸置于外房门后,大白天里就洁冰上冻。多亏时间并不太长,转年后通了电上了水,筲和缸就没再用。我这人很会过日子,二十八年过去了,铁筲自然碱坏了,而瓦碴子水缸依然健在,兀自静候在我家的西厦房门后,好像随时等待它主人的调遣,又似是默默注视着我的一行一动。我有时看到它就想起年少时在老家井台担水的日子,但更多的时候我却对它常常熟视无睹。想起来奇怪兮兮的。或许,这便是人们常说的,拥有的时候不知道珍惜吧。但无论怎样,井子与瓮,都常在记忆里,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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