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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学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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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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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天电影

大凡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都经历过露天电影时代。所谓“露天电影”,就是在一处空阔地面,一般是村落的街道上,抑或是场院里,相对支起两根柱子(有时候借就两棵树),柱子的左边梢头挂上个四四方方大喇叭匣子,把方方正正的一块大白帆布四角用小绳扯在柱子上——就变成了“荧幕”;在幕布的正前方10多米处,安置两张桌子,把放映机搁好了,立一粗点儿的竹竿挑了喇叭胶线和电灯泡,不远的拐角处有台发电机“嗡嗡”响着,全村人扛了长长短短的板凳、杌子,高的矮的挤着坐了站了,黑严了天之后,就开始放映片子了。

那个时期,隔上两月半年不等的,就有公社电影放映队下乡巡回演出。放电影的日子,无疑是全村男女老少最最快乐的日子:小孩子们大呼小叫,招呼着扛了大大小小的物什,大白天里就开始“画地为牢”抢占地处;柱子上大喇叭头子嗷嗷响的时候,家家户户关死了门窗,扶老携幼地来到放映处;电灯下,坐着的、立着的,黑黑压压、吵吵嚷嚷一大片人,大姑娘小媳妇,小伙子老头子,你喊我叫,招呼着,说笑着。映幕正面场子上坐不开了,空场子四周的柴禾堆上,临街的院门顶子上、墙头上,大树杈子上,也爬满了人,有的就干脆到映幕后面去看反面。这种情况我去外村看电影时候经常办,但效果差别很多,正演反看,人物位置、语言顺序完全颠倒了个样,也是人多没办法的事。而这个时候,四邻八村的人还在源源不断一伙一搭地向村子里涌来。

看露天电影,是孩提时代最有趣最欢快的节目,小孩子们听说了以后,从几天前就睡不好觉,争论着、盼着放映队的到来,那个高兴劲,真比过年过节吃肉放鞭炮差不哪里去。大人么,自然也欢喜了,只是表现形式没小孩子那么袒露和直率罢了。

演电影的日子,大人们往往利用这个场子和机会,通过媒妁之人,安排“婚约”男女见面,一般是一方站定了一隅位置,另一方由共同的熟人领了(一般是媒人或女长辈们),不远不近处用手一指划,男的女的就你瞅我瞧地赶紧瞟上几眼,小伙子的心头欢蹦乱跳,女儿家羞羞答答脸色绯红。其实,灯影里也看不大清楚,只是对方一个大致的轮廓,双方中与不中,过天再通过中间媒人传过话来,就有一方说没看清楚,要求见第二次面的,如若双方没了意见,就紧锣密鼓地开始定婚、批帖子,准备彩礼,小见面、大见面的,一直到吹吹打打把那女子娶过门来。老作家孙犁先生有过这样一段亲身感受,只不过那是在照棚戏场而非在露天电影场子,他有一段精彩的描绘,不妨搬来看看,凑凑乐子:

“第一次见面却是在结婚之前。定婚后,她们村里唱大戏,我正好放假在家里。她们村有我的一个远房姑姑,特意来叫我去看戏,说是可以相相媳妇。开戏的那天,我去了,姑姑在戏台下等我。她拉着我的手,走到一条板凳跟前。板凳上并排站着三个大姑娘,都穿得花枝招展,留着大辫子。姑姑叫着我的名字,说:‘你就在这里看吧,散了戏,我来叫你家去吃饭。’姑姑的话还没有说完,我看见站在板凳中间的那个姑娘,用力盯了我一眼,从板凳上跳下来,走到照棚外面,钻进了一辆轿车。那时姑娘们出来看戏,虽在本村,也是套车送到台下,然后再搬着带来的板凳,到照棚下面看戏的。”

老先生写的这段看戏“相人”的文字挺有趣的,其时看电影相媳妇、选女婿完全一个样子,只不过我们那个时代早已开放多了,姑娘们出门看电影看戏也不用套车了。

所有这些,都要在电影还没开演之前来完成。天完全黑下来之后,那放映员酒足饭饱之余,摆弄好了摊子,就有村支书、村长什么的停住了嗷嗷在唱的喇叭匣子,“喂喂”几声,然后就对父老乡亲说几句话,无外乎上级对人民群众如何关心爱护,特派电影放映队来村慰问来了,又说几句大小队提高警惕做好治安保卫工作,严防阶级敌人趁机搞破坏活动,要求各家各户看好门窗,最好留一人守家什么的话。底下的人群就嗡嗡地响起来,有人就嚷道:“说快点,少说点。”村干部啰嗦完了,末了才报出今晚放映的片目,四下里欢呼声起,有伸胳膊举手的,有吹口哨的,有喊娘叫姐的招呼人赶紧进来坐下。等到放映员挂上圆圆的片子,灭了竹竿上的电灯,一道光束从放映机上的小孔里向前放射而去,那光束由小变大、延长,最后覆盖了整个映幕,大喇叭也随着映幕出现的画面发出了协调的声响,场子里边鸦雀无声了……

很多时候,公社派出的放映队一般是两支,最多是三支,同时在邻近的几个村子放映,就一套片子,这个村提前一点先放,放映完一集,有骑自行车的“跑片”员来回传递片子。有时候遇着下隔道雨了,或跑片员车子掉链子了,一方就要多等一个半个的时辰。那个时候人们就焦心,尤其是小孩子,等不得了就大声嚷嚷起来,有的就三三五五跑到村口去等,好不容易等到“跑片”的来了,便老远大呼小叫地再跑回来。

看露天电影,我们孩子们不仅在自家村子里看,也常常跑出去到邻村去看。哪个村子来放电影的了,是一件热火的事,大人孩子奔走相告,就有亲戚礼道的你来我往,头几天里送信来了。当然,也有传空传走了信的时候,到那天去了,老远里站在村子外面,听不见动静,也没有大喇叭的吵嚷,还不死心,就一直走进去,前街后场转着去找,找不着就打听,确信没有了,便扑沓一下,身子、精神,软了、焉了,回走时整个人、整个群人无精打采的了。我到外村去看电影,近处的看过,远处村的也看过,最远时跑出十几里地去。一般情况下去外村看电影或看戏,一伙子人男男女女结队而去,又结帮而回,出了村撒丫子就跑,撵不上拉到,谁也不管谁。

我时常黏糊着要二哥他们带我一块出村,但总是被他们拉下,二哥也嫌弃我人小碍事不愿带我,我小,只好一个人哭天抹泪地哭着回来。后来长大了点,就伙同别人一起去看,找不到同伙的时候,就一个人壮着胆子去。有一个夏日的夜晚,我出门晚了点,去邻村看电影的人都走光了,只好一个人跑了去。黑灯瞎火里,脚高步低地摸过去,上了坝子又下了坝子,那电影就开演了,黑乎乎一片一片人群。我在映幕正面围着转了三圈也没找到个好地方,只好转到幕布背面找了个土堆坐下来,那幕后已经坐有了好些人了。我记得很清楚,开始放映的是“加片”,“加片”就是在放映正式故事片子之前加演的纪录片,一般不长,可巧了,那天晚上却很长,两片集,是关于农村林果嫁接栽培以及病虫害防治的农业技术普及片子。我觉得没趣味,就歪了身子躺下,闭了眼去等,这一等不要紧,等我再睁看眼睛醒来,四夜茫茫,空场子上早已人尽声息,吓得我心头“突突”只跳,爬叉起来拔腿就跑,一路跑来,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至今回想起那晚的一幕,心魂仍存余悸。像这种情形的也不止我一个人会有,我们村西头有个乳名叫董旦的,有一个春夜里就如我一样,他却摸不着家了,沿着黄河大坝曲里拐弯下了正南,跑出十几里路去了,才发现坝西田地里有台压链拖拉机在春耕。“拖拉机,来开荒,锅饼馍馍,鸡蛋汤。”那个时候春耕,都是公社派遣拖拉机挨村耕地的,歇人不歇马,黑天白日地轰鸣着耕翻。董旦就寻了灯明跑过去,从那儿挨了一宿,第二天才被人送回村来。

如今,日月一晃40多年过去了,我还时不时地回忆起小时候看露天电影的情景,心中流露出无限的憧憬和留恋,津津乐道地向孩子们学说着,在他们好奇又讶异的神色里,我达到了满足……

现在,大概农村里早已经没有了露天电影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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