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宿儿

听说过“借年”的，你知道有“借宿儿”的吗？

幼年时，在我们老家，有一种风俗——借宿儿。谁家孩子多了，人口稠密，家里房屋又少，没得住，就可以到村子里的人家去借宿儿。没人耻笑，没人指责，都是一个样儿。

借宿么，一般是小孩子们的事情，谁家也可以去住，只要你识的这家里的孩子，对方有空房，又不反对，你便可以晚间住进去，明日一早儿起床再回来。

我小的时候，曾经有过一段日子，家里人口多，住不开，就到他们家去借宿。印象中有两家最清晰，一家是南院的老祖家，按辈份俺娘也要管他叫“三妮”叔，其时他比我年纪还小呢。我们两家隔一条街，他们家在小学校的东侧。因他上面有两个姐姐叫大妮二妮的早婚嫁，就他一个儿子父母拿他娇，因而顺口下来取名叫三妮，其实他却是个男孩儿。我比他生日大，同在一个年级读小学，平日里大人你来我往常走动，小孩子更是好的一个人似的，我自然选择了去他们家借宿了。

借宿么，一般是夏秋之间的事，冬天里在自家的炕头上挤挤，一床破被盖四个人，越挤越暖和，炕头无大小。夏秋里就不行了，酷暑难挡，没处站没处躺的，还要防蚊虫叮咬，就只好借宿儿了，而且夏秋里只要有处躺的地方就可以了，并不需要借家的铺盖什么东西。我选择三妮爷家借宿，还有另一层谋划，我相中了他手里的纸盒子。那个时期读书，缺笔少纸，更别提有个铅笔盒了，而三妮爷他有，也不知道他从哪里鼓捣来的，大的小的，方的长的全有，现在想起来无非就是打针盛药的针药盒子，那个时期我们孩子们却当宝贝。我去他们家借宿儿，和三妮爷睡在没有门扇的里门炕上，一架黑粗蚊帐，一张破旧苇席，临炕一张小桌子，那些长长短短的纸盒子就放在里面的抽屉里。我管他要，要也不白要，用“小人书”跟他交换，每看我的三本小人书便给我一个，两不赊账，最后我把三妮爷的纸盒子都弄到手了，他人却呜呜咽咽哭起来。

我记得那时他们家大门洞子朝东，门前有个空场子，有一棵歪歪扭扭总也长不大的小松树，宅子南边却是个大水湾。晚饭后悠悠荡荡地黑灯瞎火去了，先坐在门洞前面的空场上凉快一阵子，大人们搬来杌子，坐了扇蒲扇，东家长短地拉家常；小孩子没地处坐，有时候就站着，有时候就蹲到地上，乏了、累了，纠缠着大人们说些神呀、鬼呀什么的老年间的故事，听害怕了，再回房子里去睡觉，一宿也不醒来，翌日早走晚来。

有一天晚上，夏夜里被尿憋醒，正要溜下炕去院子外面撒尿，却瞥见外间屋中有灯光，撩开帐子看看，望见三妮娘赤身裸体盘坐在炕头上，白花花一堆肉，三妮爹呢，却没看清。那个时候大人是不太避讳小孩子的，总认为我们什么也不懂，也许与生活条件有关联，贫困日子里，小孩子普遍成熟晚，对很多男女事情不懂。那夜，夜朦胧，人也朦胧。

还有一次借宿，那是在我读四年级以后。人长大了点，也多少有了点心眼儿，那次借宿借到了村西头，一佟姓人家里，我们不是一姓，我跟那家的男孩子是同学，也是好友。我去他们家借宿儿也多少有点心结，男孩有一位漂亮的姊姊，比我们高一年级，高高大大的个儿，大辫子，穿碎花衣衫，明眉皓齿，倩倩大方，还有一副好嗓子，是学校里的文艺指挥，每逢学校有集体活动，都是她奔向前台，立了那儿挥舞着灵巧的手臂指挥着大家唱歌；有节目了，就当个报幕员，笑吟吟、甜兮兮很可人的样子。

我到她家借宿，同她的两个弟弟住在西北角的一间土坯屋子里，连个窗户都没有，闷热得要死，并不比我们家强多少，可我乐不思蜀，“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只是自个儿有心，姐儿无意罢了。有时候，那姐儿也过我们屋里来，也不知在哪儿弄来的一副旧扑克牌，还缺张少页的，摊到炕上三四个人就打，乱七八糟打一通，自然是输多赢少。人在一块儿挨着，心跳幅度加快，眼角的余光使劲往那姐儿身上偷瞅，手在那儿摸牌，有意无意似地去碰那姐儿的手腕，心中就荡漾起一种异样的渴望。哪是一种什么呢？实在说不清楚！

那姐儿极爱清洁，每天夜里必要洗澡，把院门一关，就在黑影的一角，我可以听得见清晰的哗啦哗啦的撩拨水声，很久一段时间后，那声音才消失，灯影里有一个黑影楚楚走向那间小门来，让我生出无限地神秘幻想，那时刻既幸福也惆怅。有时候姐儿也带我们夜间去村西小水湾来洗澡，不过她们几个女孩儿总是在水湾的南端，把我们撵到水湾的另一侧去，也总是在下水之前，画地为牢，以水湾中介为限，立水边一根木棒什么的，微月之下，各守一边，男孩子不能越雷池半步。有一次我懵懵懂懂超过了界限，立时招来女孩儿的一片惊呼，姐儿须臾间就尖锐地发出了警告，吓得我一个“猛子”潜入水底逃了回来，好在月淡星光之下认不出谁是谁来，也免掉了我的不安和尴尬。

这样有趣而落寞的日子并没有几年，小学毕业之后，到邻村去读初中，随着人也长大了不少，学到的知识也增厚了不少，借宿儿的事情在我们身上便消失了；再后来经济条件有了根本转变之后，农村借宿儿现象就得到了彻底的根除。

不过，一直到现在，我还很怀念小时候那段借宿儿的日子，鼻翼间依然充斥着那姐儿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女孩子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