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夏夜,寂静乡村,村人们吃罢晚饭,天热不愿早睡,娱乐吧,黑咕隆咚无处可去,于是,大人孩子,男女老幼,手摇蒲扇,腋挟席头,陆陆续续,来到村边场院,或坐或躺,消夜纳凉。
一般情况下,女人一伙,男人一帮;老人一堆,小孩儿一处。老年人手持蒲扇,光着脊梁,烟袋窝子明明灭灭,有一句没一句地述说着年景收成,抑或昔日旧事,老辈子的伦理纲常;姑娘媳妇们叽叽喳喳,婆婆公公小姑子妯娌孩子大人丈夫娘家;小孩子自有他们天地,打闹说笑,拉呱(讲故事)吹牛,有时还呼啦一下人不见了,有大一点的孩子领头,偷瓜摸李,下河洗澡,抑或潜入民宅“听房”滋事。但夏夜场院最多最热闹最有趣的,当属缠着上了年纪老人,讲述陈年往事。
有时是夜黑风高的月黑头,有时是月明星稀的漫漫长夜,三五一伙,五七一堆,耳听那些久远的动人心魄的各色故事传说,抑或是老人们亲身经历所为,讲解人慢言细语绘声绘色,听讲人竖着耳朵全神贯注;有夜飔微微拂过,无蚊虫嘤嗡叮咬,天地人共处,昔今互溶;只听得胆战心惊,或热血沸腾,或泪水点点,或悲或喜,或忧或释,一直到更深人静,夜蛩止鸣。熬不住的,打道回府,小点的孩子悠然困去,整个场院空落人稀,人困马乏,才告结束,明晚却不约而至。
我们队的场院在村南,场院前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开阔地,远远近近零星栽植些许杂木树,再往东是黄河,谛听,可闻夜流潺潺,抑或暗潮涌动。彼时里,听讲最多的是那些老年间神呀鬼呀怪呀的故事,人听得头皮发奓,脊背生凉,汗毛倒立,但人人还都愿意听。胆小的小孩子“妈呀”一声吓哭了,当爹的斥着搡着牵着抱着走了,姑娘媳妇吓跑了,剩下的小伙子们心生胆战死不认输。
南街口那位爷,说的是自己醉酒招鬼的故事。说有一年夏夜,他自个儿在南潭亲戚家吃喜酒,回家晚了,人也醉了个八九成,一人后半夜拎了个麻布油小伞,顺着河崖滩往回走,一路行来,三五个酒鬼追他拽他,死劲地把他往河崖水里拉。那小鬼牛头马面,有拽雨伞的,有扯胳膊的,有架腿的,有往身上摔紫泥的……这位爷说他就破开嗓子跟小鬼吵,跟小鬼飙着打:鬼掐他他掐鬼,鬼摔他紫泥他摔鬼紫泥,鬼压他他压鬼,鬼抠他眼珠子他抠鬼眼珠子,一个人在河崖滩上跟三五小鬼翻翻滚滚来来去去扭打,鬼哭狼嚎一直滚打到离村子不远的河滩上。河湾里停泊着三五只商船,船家听到大呼小叫得救命声,燃亮了灯,这才把小鬼吓跑。爷说,那紫面瘦鬼临走还说:“便宜你这酒鬼小子了!”爷说:“呸!老子才不怕你!不行下次再打!”
爷吞着酒气,呼呼摇了蒲扇,告诫我们后生,说鬼怕恶人哩,以后哪个如若遇到了鬼,千万不要胆怯,否则人气一泄,保险死定了。他的话说得我们不由得不信。事后我回家问我母亲,我母亲从来不信鬼邪的,但母亲说这位爷那夜回来鼻青脸肿,身上紫泥斑斑,却是一点不假。
离我们家不远我本家的一位也是爷的老头,不善酒但嗜烟,一根大烟袋呼呼噜噜吸个没完。他说前些年,夏天里他经常咳咳呛呛一个人摸黑起来,坐于房台上抽烟,房台下苇湾里咝咝啦啦就有了动静,爷说,他知道那是貔子精,你响你的,我抽我的,两不相干。爷说,貔子,是一种动物,比狼小,比狗大,貔子在月圆之时连续冲月亮嚎叫一百天,每次一百声,曰貔子咬月亮。如此,倘若无人惊扰,之后遂成其精怪。貔子好对付,貔子精就不要招惹,貔子不喜欢靠近人类,但貔子精善于和人类打交道。一般情况下,貔子精见了一个两个的人就会凑近前来,鬼模人样地穿了红褂绿裤,对人说:“哎呀,大哥大姐的,你看我是人还是鬼?”人若识破了它的诡计,高喝一声:“呔,哪来的妖魔鬼怪,还不快滚!”貔子精就误为自家的“变术”还没学到家,立马就会一溜烟地逃掉,就像山里的狼,狼迷惑人伪装狗,跷趾捻脚地靠近人类,被人识破大喊“狼!狼!狼!”,狼多数情况下就会走掉。倘若你被其吓破了胆,说错了话,说“我看你像人或是人”,那就坏了,貔子精就会坐近你的跟前,陪你说话,开始还人模狗样地像是人话,渐渐就跑调了,鬼话连篇,把人吓死。爷说,他经常看园系,家里有杆土枪,夜间压好了火。有一夜那貔子精缓缓凑了上来,搔首弄姿的一副妖女形象,爷兀自咕咕噜噜抽烟,装作也不理会,那貔子精就说:“大哥,你抽的是什么呀?”爷说:“水烟袋呀。”貔子精又说:“大哥,好抽吗?”爷说:“好抽。”貔子精说:“那,我抽两口行吗?”爷说:“不行。”貔子精就问:“咋个不行?”爷就说:“那是大老爷们抽的,你不能抽。”“那我抽什么?”爷说:“你抽有劲的。”爷起身就把门后的土枪扛了出来,貔子精不知是计,很听话的把枪筒子伸进了嘴里,爷说:“抽啊!”貔子精答曰:“抽呢,怎么没味呀?”爷说:“不忙,还没点火呢。”口里说这话,手指头就遽然扣动了扳机,这听到“嘭”地一声响,惊天动地,那貔子精“啊呀呀”一声惨叫,一溜火星逃匿而去。
关于这位爷讲述的这一些,幼年的我也曾经求证过我的母亲,我母亲并没有正面回答。但母亲告诉了我相关的两个小故事。母亲说,她母亲做闺女的时候,经常冬夜里在萝卜窨子里纺棉花,时常纺到很晚,有时就看到窨子盖轻轻揭起,口门伸下两只尖尖的小红脚来,那小红脚就问她母亲说:“大姐姐,大姐姐,你看我是人是鬼?”她母亲头也不回,继续嘤嘤嗡嗡摇纺车,口里却说:“还不快滚,你哪里能是人?”那貔子精再不答话,蜷缩回小脚走了。还有一件,有一年母亲娘家的邻居包饺子,大冬天夜里,门口走进一个穿红袄儿的妇人,说,大娘大娘,我看你孤儿寡母的怪可怜,我来替你包,两个人就随包随说话,说着说着,那妇人却一把一把往口里喃馅子,邻居一看苗头不对,明白遇到貔子精了,遂不动声色走出房门,上锁,去喊人,结果回来貔子精不见了,半盆馅子也舔了个精光。
我问我母亲是否有同样的经历,母亲摇摇头,说见过貔子没见过貔子精;又问世上真的存在鬼神与貔子精?母亲只是笑。迫急了,我母亲就说:“凡人不可钻死牛角,凡事信则有,不信则无。”可惜一直到现今,我都愧对慈母之教诲,不及慈母修为之二三。
……
夏夜里,场院中南风北刮,劳累一天的村人们在那贫瘠的日子里聚首纳凉,述说着遥遥的故事,有时尽管稀奇古怪,但大多数充满了村人们的幻想和希冀,起码给彼时的大人孩子,带来无穷无尽的幸福与欢乐。当然,故事还不止这些,譬如:绿林好汉杀富济贫、行侠仗义,八路军英勇抗战杀敌报国,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等等,富有浓郁传奇色彩的故事比比皆是,今天时间晚了,且等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