豕,就是猪,我这样称呼它,是因为我想遁开那个字眼,但终久还是躲避不开。
在动物界内,我是异常喜爱猪的,我一听到有人乱说“笨猪”、“猪脑子”,就浑身颤抖不已,格外来气。其实猪根本不笨,不仅很聪明,而且还很有感情。我这样说绝非矫情,也并非毫无根据,我虽然没有系统地查阅过这方面的专项资料,但我知道现实生活中的猪,并不像人们想象中的那样愚蠢和丑陋。猪能吃粮食,也能给人类提供美食,而且也能吃草、吃树叶、吃菜帮子,吃剩食残羹;猪还能游泳;不仅能圈养、栏养,还可以散养或放牧。在云南某些山塬地带,至今还保留着散养豕的习惯,大清早单只豕或搭伙豕出门啃青,黄昏里会自个儿回来,从未走错家门。猪的鼻子嗅觉灵敏,甚至超过军犬多少倍,这一点早已被研究资料所证明。事实上猪本身也是爱干净的,才出生的猪仔总是纤毫不染,温顺的像只羔羊。只不过是人类人为地把它们圈养起来,为了一己私利,使它们造粪养地,卧睡长膘,卖了钱供人类驱使。
我这样说豕,并非偏袒于它,实为事实。
我小的时候,养过猪,上高中后勤工俭学饲猪,我眼巴巴地盼望着劳动课的到来。如果说是我喜欢喂养它,倒不如说它给我带来莫大的欢乐。我家喂养过各种各样的猪,白底黑花的、黑底白花的、雪白的,乌黑的,长嘴短喙的,高脚矮腿的,当地的,杂交的。我喂它们,给它们熬猪食,割草挖菜吃,给它们窝里填干土,甚至给豕们刮头皮,止身痒。每当此时,豕们都会亲近地走近我,用头或脊背蹭蹭我的手或衣角,轻轻哼叫几声,然后乖乖倒下来任我抚摸,或头颅、或肚皮、或脊梁,享受人间博大爱之交流。这个时候,我已经不当自己是“人”了,完全变成了一个小动物。其实人何尝又不是一个动物了呢?与豕们相比,我们只不过分属于不同的动物科属,是具有了直立行走和语言交流能力的高级动物罢了。
母亲去兰州的那几年,我跟大嫂在乡下过。没有玩伴,我喜欢上了猪。每当我放学回家,搬开竹篱,一听到我的声音,抑或是我的脚步声,我们家的那头小白猪便喁喁唧唧哼着歌儿走出来。猪小的时候,就在院子里散养着。热天里,小猪在南墙根阴凉处卧睡,冷天里便自个儿到柴草垛拱个窝,头和身子钻进去,但拉屎撒尿总到僻角处的一个地方去,毛发异常干净。豕不像猫,喂养不好就“跳槽”;也不像狗,犬犬吠吠,一刻也不闲着。豕总是那样的温顺与安宁。闲暇里,我去刈草或拾柴禾,小白猪便跟了我的腿后像铃铛。我在田畴里劳作,它就在我的脚下不远的地方啃草,撒欢,有时候便哼叫着悠悠闲闲地走到地畔渠首,拱个小土窝撂倒便睡,从不乱啮食庄稼,人皆称奇。我背草筐回家,喊一声“大白”,它哼一哼,睁睁眼,再喊一声,再哼一哼,睁睁眼,喊到第三声,就不情愿地爬起来,像来时那样,跟在我的脚步后面,一步一哼地回家去了,惹得一帮小朋友拍手起哄。等待它长大了,长肥了,我就不再带它出门,它似乎也懒得不想出门了,安静地窝在家里做它的猪妈妈了,连续三年,生养了大大小小几十头美丽的小猪崽。做了妈妈的大白,是不允许生人近前去的,别的孩子刚想靠近,它嘴里便发出尖刺的威胁声,只有我可以尽情地玩弄小猪崽。有时候到溪畔头割草,我去溪水中冲凉,大白也去,我引诱它到深水里去,只一次它上当了,长嘴里还哼哼唧唧直往外喷水,招惹的我哈哈大笑。
三年后,大白真的有些老了,不再生养,便被后院的大伯堂哥他们用绳锁了,扔到地排车上推出去给卖掉了。我极尽哭闹,均无济于事。大伯说猪命生来如此,卖了它换钱供养我上学用。我喊着说我不上学了还不行么?大人们哪里肯听,说我在说胡话疯话。就这样在我的哭泣声中,我瞅着我的大白,大白瞅着我,我流了满脸的眼泪,就在车子被推出篱笆门的刹那间,我跑上去,最后一次用手婆娑大白的头颅,那一刻里,它竟然奇迹般地安静了下来,我突然看到在大白的两眼角中,有两道深深长长划过的泪痕……
长大了以后,我才知道,老牛也会流泪的,骆驼也会流泪的……只是我从此不再养猪。
和我同时养猪的还有一个远房的堂妹,她很小就没了娘。离开乡下很多年后我去看她,又说起小时候的事情,我们竟然对望着流了眼泪。三年前堂妹病殁了,我也再不回去,从此不再和谁提说儿时养猪的事儿。其实想说说,现在又有谁人相信,谁人会爱听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