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每迷还乡路,欲知晚途念桑梓。”这是老作家孙犁先生晚年作的两句诗。其实,身外游子又有哪个不在每时每刻思念着自己的故土呢!离开老家之后,我人不能时常回去,魂却总在故土徘徊、缱绻:故乡的路呀,总是那么长,那么幽,走不尽、摸不着,整宿整宿地做着回家的梦,整宿整宿地找不到家,把人那个累哟,差点没急死。
十几岁开始离开老家,但有时出来,有时回去,老家是我的根,是浪子的归宿。人到中年,特别是父母移外居住之后,便很少再回故里;15年前国家对黄河滩区村宅进行迁徙,老家举村搬移,迁占后的新村整齐划一,打破了原先的古老布局,已经不知道谁家是谁家了,而且也没有了我家的房基,熟识的人愈来愈少,回去几次,像个异乡路人那样匆匆而过,再也寻不到老家那种感觉,慢慢地也就不再回去。
但已然梦回老家。30年里,我辗转过很多地方,家也安了无数,可总是忘不了生我养我的故土老家——那个黄河滩区中的村庄,那个一面临河,一面倚坝的小小古老的村落,那里有我太多的沉重和记忆。老家的宅院都是修建在高高土台子上的,那是抵御洪水侵袭的需要,在我们那一带叫“房台”:丘陵状的,一家一户,无论毗邻连接或单户出勺,房屋都建筑在凸起的房台之上;站在蜿蜒的黄河长堤上极目远眺,乡野烈风之中,远远的葱绿丛后,忽隐忽现着红砖绿瓦的一角,像山丘陵地带的小村子了。我生于斯,长于斯。台前隔着一条街,是我儿时就读的学校,宽门深院,青砖黛瓦;校园子四周满是槐树,错错落落,彼高此低,季节里一嘟噜一嘟噜槐花,白雪堆似的,满村庄都沐浴在槐花的清香之中,招来群群嗡嗡着的蜜蜂。而空阔的校园里,却栽满了桐树,儿时种下的小苗,早已擎天盖地,绿荫蔽日了。
我念小学时候,常常托了嘴巴观看窗外的泡桐,那紫色的喇叭花像吊钟般地在风中摇曳,又似堆砌来的片片云朵;下雨的那刻,密集的雨点哗哗啦啦敲打着茂密、宽阔如扇的叶子,好一会了,才有雨珠在叶面上汇集成一个硕大的颗粒,颤颤抖抖打着旋儿悠悠滑落;落雪了,纷纷扬扬,铺天盖地,光秃秃地枝干上、筐篓大的鸟巢上,白雪皑皑,小鸟在园墙一角蹦跳着觅食。那景致常常使我入迷,至今不忘。有一次下大雨,我凝视那叶片滚落的水珠儿,就幻想那都是珍珠玛瑙,穿成串儿男女同学脖子上一戴,呵,又神气又漂亮!“李学民,站起来!”忽闻一声断喝,国文张老师惊醒了我的美梦。现在只记得那堂课讲的是李绅的《悯农》,其他就记不太清楚了。
母亲离开老家居住之后,有一年的中秋我回老家去,一个人满怀心绪地又爬上房前的学校台院去,我走进了空空的教室,在那个我曾经坐过的窗口凝视,不觉灵魂出壳,恍惚走神,耳畔忽又闻见那个声音:“李学民,站起来!全文背诵《悯农》!”于是乎:“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不觉间一把酸涩泪珠静静地流淌了满面……那个提问我的国文老师早已作古,那张孩提时歪歪扭扭刻有我名字的课桌,也早已灰飞烟灭,而园子里的泡桐,亦稀稀落落,刨去十之有八……
少小离家,虽无“衣锦还乡”之欲,便没“无颜见江东父老”之愧,但每次回去,却都有沉甸甸拾掇不起的梦的遗失。举村搬迁之前,我最后一次回老家去,在那空空四壁的老宅院里住了一宿。老屋老院已经久无人住,墙壁斑驳,尘絮挂梁,窗棂旧纸发黄发黑,有的已经折断脱臼。那日的阳光强烈,站在屋子里,窗子亮得发白,我看到了东西几处墙壁上,依稀着我儿时写下的豪言壮语,以及贴上去的各色的烟卷盒皮,不禁又落下泪来……
村子迁移之后,老家的宅子全部拆成了平地,房子没了,小山丘状的台基也铲平了,一切一切似乎没了痕迹……我也再没有回去……可是,故土的一切,早已成了我的魂牵梦绕,我的久久不散的梦魇……
乡梦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