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下班的路口有一小摊,摊前坐着一位头发花白、宽脸膛大眼睛的老人。早晨我上班的时候,他挺着笔直的腰板,系一道雪白的布巾,在忙着磨豆浆卖,中午晚上下班回来,他又改为卖豆腐了。
我常去买他的豆浆和豆腐,空闲时也唠上一会儿,一来二去也就熟稔了。
老人已经六十五岁,他的老家在一个很远的黄河湾落里。年轻的时候,家境很贫寒,他说,别说有条裤子穿了,就是吃的也是有上顿不保下顿的,为了活命,父母没办法,就打算把她的四妹送给别的人家去。说开这话的那个晚上,他们一家六口哭成了一团,十三岁的四妹双膝跪地哭喊着抱住父亲的一条腿,那黄豆芽般的小脸上满是泪痕,哀求着父母不要把她送人。他说,他至今记得四妹那用草绳扎起来的两只稀疏蜡黄的小辫,和那件补丁满天的碎花薄夹袄;他说,虽然家境贫寒,但他的四妹却从不叫苦,热爱这个家,而且活泼可爱,非常爱美,她热爱着屋前房后沟渠路畔绚丽的野花,追逐着那翩跹起舞的美丽蝴蝶。她亲口告诉她的三哥,她长大要像蝴蝶那样的美丽。心中有了这种美好的向往,四妹整天快快乐乐,缺吃少穿的日子充满了温馨;他说,他经常带着她的四妹坐在蜿蜒的黄河长堤上,看那南来北往的船只,默默地望着那升起白帆的木船和冒着滚滚黑烟的货轮。有一天,四妹双手托腮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东流河水对他说:“哥,那些船儿要到哪儿去呢?!”他说,其实他也不知要到哪儿去,但他不忍心给他的妹妹心中留下怅惘和空白,便告诉妹妹说,船儿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妹妹又问哥说:“很远的地方有吃的吗?有野花和蝴蝶吗?”他眼睛酸酸地说,“有,什么都有:鲜花漫山遍野,有蝴蝶,有白兔,有吃不完的粮食,还有香喷喷的肉吃。”四妹眼睛瞬间闪亮起来,心中充满了无限的遐想和向往,她央求哥哥说:“哥,我想到那里去呢,等长大了你带我去,好吗?!”
他说到这里,声音哽咽了,那花白的头发也像在无尽地诉说着什么,我听到了轻轻的啜泣。晚风吹拂着他的白发,吹拂着摊前的古槐,吹拂着挂在古槐之上的明净的灯笼,灯笼上“老头豆腐”四个金色大字在轻轻悠荡……
我不忍心打破这幽邃的沉默,但又非常想知道后来的事情,终于,在一段静寂之后,我问道:“后来呢?”
他说,后来他为了挣钱糊口,在河口一条木船上找了一份活干,小小年纪,风里雨里,跑南山、走北口,载沙运石,脏活累差没黑没白,手上肩上厚厚老茧,身上脱掉了一层皮,吃不饱,穿不暖,一干就是三年;他说,在他十七岁那一年的秋后,他参军去了甘肃山区,终于能吃饱了肚子;他说,他小学一年级都没读完,后来的学问都是在部队上学的;他说,他参加过抗美援越,立过功受过奖也犯过错误受过罚,那是因为他在执勤站岗时偷偷跑到灯下看书学习,被连长查哨逮住了。说到这里他忽然呲牙笑了,我问他笑啥,他说,反正我没白当兵,自己的文化程度达到了高中生。他又讲起了许多部队上的事情,我发现他记忆那么清晰。他说七九年转业到地方的时候是营级干部,任公社管委会副主任,后来社改乡又当了乡党委副书记,退休那年是副书记兼乡人大主任;他说,他现在每月工资一千五,加上老伴的工资两千多,三个孩子有了工作,成了家立了业,有了自己的归宿。
我就接话说,再不是那些年了,生活富足了,你也该享享福了,何必起早贪黑的忙活!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话,把手伸进一个木质发亮的烟匣里,麻利地卷上纸烟,说:“有劲,我爱抽,你也来一袋?”我摇摇头。他咂了一口,就像品茶。然后缓慢地说:“很多人都这样问过我。是啊,生活好了,吃啥有啥,穿啥来啥,可我心里老是空落落的,时常梦到那没吃没喝的年月,我是穷怕了啊,你信吧?!”他探过身来直直瞅着我说。
我望向树上那晃晃悠悠的灯笼。一辆小车从西面缓缓开来,那位胖胖的圆脸师傅一开车门就笑着跟他打招呼。他说:“才回来?”,他说:“嗯,今天在外面用的餐。”他说:“要点?”他说:“二斤。”
那车又缓缓驶去了。我问,你在这里出摊单门独户,何不到街里市场上去呢?他说,街后面就是他的家,他在这里卖,老伴在家里做好饭就送过来,既方便也有个照应;他说,他干这小买卖,挣钱是第二,心里踏实为第一,说他的豆浆豆腐价钱都比街里低五分,给得秤又足,图得就是个人缘好。他说,就是这样,还有小人势利眼,才干的那几年,说三道四的人很多,现在好多了,可仍有那么几个人咂舌,昨天,杜老头和刘老头来闲吹,两个人不知道怎的就扯到孔繁森身上了,杜老头说孔繁森去世五年了,刘老头说才三年,两个人就犟起来了,谁也不服谁。杜老头就问他:“你说是五年还是三年?”
我就插嘴问:“你怎么说的?”他说:“我哪里记得啊!”杜老头就冲着他撒火了,说:“你不知道,你都是知道个啥?就知道干小买卖赚别人的钱,还是国家干部哩!”
我问他说:“你真的不知道?”他说:“真的不知道,谁记得那么清阿,就是记得也不能说。”他见我疑惑的样子,便接着说道:“我说五年吧,就得罪刘老头,说三年吧,杜老头会跟我没完,就是说不知道,这不,还是落了一顿奚落。唉,做人真难,势利眼那里都有,犯不着,图个清静吧!”
他又去卷旱烟。我心里还是记挂着他的四妹,我说:“你四妹到底怎么样了呢?”
他又不吭声了。沉默,难耐的沉默给我心灵巨大的压力。他终于摁灭了烟蒂,透过那婆娑树影望高楼顶端的半弦月,许久,才缓缓且低沉地说:“四妹后来的一天突然不见了,连母亲给她赶做的唯一的花棉袄都没穿!我们找遍了村村落落、坝壕河滩,最终也没见到四妹的影子。有人说,看见她坐船走了,往大山的那边去了;有人说,四妹一天拂晓光着脚沿河滩朝铁路方向走了,又说爬火车下了东北。谁知道呢?”说到这里,他站起身来,对着那轮残月长叹了一声:“我这一生到过甘肃,青海,黑龙江,也到过沈阳、鹤岗、鞍山、铁岭,我走遍大半个中国,每到一处我都寻觅我的四妹,在渺茫中期待着她的出现。现在年岁大了,她的影子更是频繁闪现在我脑海里,出现在夜籁无声的梦境中。我常常听到我的四妹在唤我叫‘三哥’,她告诉我说她在那个吃饱穿暖、艳花满坡蝴蝶翩跹的美丽的地方……”
天空,那轮残缺的月亮是那么的暗淡、迷离而孤独!街面上,风无言地摇曳着古槐,各色车辆川流不息地驶过宽绰明亮的大街,街两旁高楼林立,有灯红酒绿处传来噪杂的歌声……
“四十八年了,我总认为她有一天会突然的出现在我的面前!可是……”许久,他才说:“我的四妹有个美丽的名字,她叫——白素花!”
接下来又是长时间的寂静。黑影里,巨大的痛包裹了我,泪水在脸上簌簌滑落……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然而,造成“悲欢离合”、“阴晴圆缺”的根由在哪里?我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我们不能忘记过去,也不应该忘记过去!同时,更要珍惜美好的现在!
“现在的生活多么安详多么幸福啊!”依然仰视天际那轮残缺黯淡月亮的老人,喃喃地叹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