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黑瘦,中等身材,一身皂衣;长脸盘,颏下一缕五寸胡须。
记忆中的爷爷有着一双温和而沉静的眼睛,似乎世上根本不存在让他发怒或狂喜的事情,尽管爷爷平时言语不多,且待人宽厚、谦和,但我们小孩子们却还是有些怕他。其实爷爷比奶奶更为疼爱我们,父亲每次回家,总是给他们买来糕点、糖果、饼干之类的令人眼馋的东西,奶奶眼盲,不能视物,爷爷就不声不响地分些来给我们吃。那个年代差不多家家户户都有盘石磨,我们家人多,三天两头推磨子,黄昏里,大柳树下,一盏马灯昏黄黄地照了,母亲和我们抱起磨棍,轰隆,轰隆,一圈、一圈推个没完没了……这时,爷爷往往左手来回捋了胡须,到近前侧耳听听,翌日就掀了磨石把磨牙錾个锋利,下次再推磨子就轻省了许多。
后来农村上了电磨,我经常在前面拉车,爷爷在后面掌着小车把,爷孙二人“吱呀——吱呀”,一前一后,颠簸二、三个小时,到西南乡里去磨面碾米,总是一身臭汗。其实,那个时候我还尚小,并不知道上了年岁的爷爷比我更累。有一次车过坝坡下的一条小水沟,该用力时我没用好,车轮陷在了泥水里,车上的粮物顷刻间尽数翻落在地,爷孙俩忙活了大半天,无功而返。爷爷累得直喘粗气,那从来一尘不染的皂布衣褂满是泥水,甚或爷爷的胡须都沾有了泥点,但爷爷却不管不顾衣褂,倒是蹲在水沟前将胡须洗了又洗。
我曾问过我的母亲,爷爷缘何手不离须?母亲降低嗓门告诉我,说那是爷爷在想“门道”。“门道?门道是什么东西?”母亲却无法跟我解释清晰。上学以后我才懂得,门道就是窍门或办法。只是记得爷爷坐在圈椅上,隔段时间就用左手捋捋胡须,我以为这是他的习惯,或者爷爷把他的左手当作了梳子。而自从母亲告诉了我之后,我目不转睛留心观察了很多时日,那时的我竟不无好奇地猜想:爷爷颏下胡须里包藏着怎样的秘密——竟有那么多“门道”迸出!一度睡梦里都梦见自己长大了,也长出了比爷爷更长更白的胡子,从胡须中“嗞溜,嗞溜”溜出那么些东西:花呀、气球呀、银钱呀、风筝呀、糖果呀……那么神奇,那么美妙,但,却始终没跑出什么“门道”。
我们家盖堂屋的时候,请了些泥匠、瓦匠,但总有些技术性的东西请教爷爷。爷爷在房基地上睃视,左手捻着胡须,正三圈、逆三圈转过之后,就会指出症结所在,大家欣然从命,改过了更加顺眼美观。
我记得那个时候爷爷经常被左邻右舍请了去,差不多的难题都被一一破解,但爷爷从不在当事者家里用饭。爷爷一生不沾酒、不嗜烟,但爷爷却有过两房女人,母亲告诉我听我老奶奶说,我的大奶奶是河北大户人家的闺女,识文解字,白皮肤、高个,人长得漂亮,爷爷和她感情甚笃,只是奶奶没有生育,过门没几年就暴病身亡。爷爷感伤了好些年后才迎娶了二房——我现在的祖母。我刚记事那些年,河北岸大奶奶家的人逢年过节都来看望我爷爷,后来黄河发大水,从此隔绝了音信。
母亲说我老奶奶告诉她,自从我大奶奶去世那年,爷爷年纪轻轻就开始蓄留胡须,那胡须从此一直跟了他大半辈子。为这事我奶奶跟他吵过百次千次,但爷爷不温不火,却硬是不肯剃掉。说来也怪,爷爷的胡须开始几年一个劲地长,长过五寸来长却再也不长了,而且开始变灰变白,爷爷时常用手捋扶它,一天不知有多少次、多少遍。后来我长大了点,竟有些怀疑母亲的话了,疑心爷爷手不离须,是为了怀想我那早去了的大奶奶,但我多番观察之后,又从爷爷沉静的脸上看不出个所以然来,遂又推翻了自己的猜疑。但爷爷极爱惜他的三寸胡须却是无疑,有几次夜晚的灯影里瞅见,爷爷临睡前总是用一小盆温水浸泡下巴与胡须。母亲说,那是爷爷每晚必修的“功课”。
我有了小孩之后,爷爷就齐全了一大帮重子重孙,这时爷爷慈祥的更像圣诞老人,且眉毛胡子也全变白了。我儿乖戾,时常戏谑老人玩耍,爷爷笑吟吟由着他玩,从不着急,唯有一次儿子顽劣过火,扯了老爷爷颏下胡须玩耍,才引起他猛然的暴怒,那一刻里,把小儿吓得嗷嗷大哭,我们惊讶于爷爷顷刻间变得如同一头狂暴的雄狮!
爷爷弥留之际,依然手不离须,在大夫要通过他的颈下开口安插软管之时,曾力劝他把胡须剃了,但爷爷摇着头就是不肯。孝顺的父亲和大伯,在他沉疴期间,每晚都用温水代他洗理胡须,我站在一旁递水端盆,总望见爷爷死灰色的脸膛上,彼时里格外肃穆安详。
爷爷去世后,父亲和大伯再三商议,准备把爷爷的胡须剃下来留作纪念,但在征求了奶奶的意见后,还是随爷爷一同埋葬了。出殡那天,我记得我们都哭得昏天黑地……
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记得真真切切,我的爷爷,一身皂衣,左手轻轻捻捋着三寸花白胡须,一遍一遍,正迎门笑吟吟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