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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学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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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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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姐

我家姊妹七个,二姐排行老二,在我还不记事的那年,二姐就娶走了。奶奶最疼二姐,二姐也最听奶奶的话,二姐自小从奶奶身边长大,吃在奶奶屋里吃,睡从奶奶炕上睡,东西两处院子,二姐没事很少到东边母亲这边来。听母亲说,二姐这门亲事本来是说给大姐的,大姐相看了女婿,就说死说活不干了,奶奶就说:“那就二妮去吧。”就说给了我二姐。二姐最听奶奶的话,就去了媒人家相亲,回家不说也不悦,奶奶就从炕上摸摸索索坐起来问:“二妮,看得怎么样啊?”二姐就说:“长得不受看。”奶奶就摇了头,闭了眼。奶奶是看不见的,有我爹爹那年发高烧,十天十夜就瞎了眼。奶奶就说:“哪有多俊的人家,娶过去时间长了就顺眼哩,听说那家子人家人性好,厚道,庄里庄外没说孬的,你就应了吧。”二姐就低了头,说:“听奶奶的!”就再没吱声。

半年后,西乡里来了一帮子人,一阵鞭炮噼噼剥剥响过之后,唢呐吹吹打打又响将起来,那陌生男人牵了一头瘦驴过来,二姐就被摇摇晃晃驮走了。走的那天,先给奶奶爷爷磕了头,又向爹娘磕。娘后来说,闺女嫁娶的日子哭三天,这二妮子走的时候不哭也不叫,看热闹的人都说:“二妮,你咋了,你哭啊!”可我二姐就没哭,呆呆的、木木的。娘就说,就像平时赶集串门般地走了,走了就走了,好些日子没回来。西院里的大娘就来家说:“妮她娘,你们这是咋了,好端端的二妮怎么嫁了这样的人家,穷不说,人又没长相,亏了我们二妮哩!”娘就抹着眼泪说:“是她奶奶做得主,二妮子听她奶奶的。”大娘就埋怨说:“你真是,自家的女儿自家不问,大婶子年轻就瞎了眼,哪号子事看好过!”末了,就长吁短叹摇着头走开了。

我慢慢开始懂事了。不知哪一天,忘了谁说起我二姐,就回家来问娘,娘说二姐嫁到很远的西乡里,我就问西乡是哪儿,娘又说,翻过村西大坝去,往西走,走很远了,又翻过二道坝,再往西走,一直走,走到一个没人的大洼里,那就是你二姐的家了。我就不再问,心里就猜想二姐的样子,就知道二姐在遥远的地球那一边了。一个秋假里,我提了篮子说去拔野菜,出了门,走出村,翻过了高高的大坝,又翻过大坝,一直往西去了,也不知走了多远,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也不知走到了哪里,看那太阳落了西山,肚子也咕咕叫起来,我就被一条宽宽的向北流的大河给挡住了,那河水昏黄,弯弯曲曲没边没沿,放眼望去,远远近近是树,还是树,前前后后没有人家,也没有路,只有那秋蝉不知冷热没黑没白的躁,烦烦地。我就哭起来,大叫,喊二姐在哪里,为么不来接接我。喊叫了多时,哭了多时,再也不见二姐来,便累乏了,困了、饿了,看那天,太阳落了,天边的红霞缓慢褪去,我就返身向回走,走走又回头看看,天就黑下来,也找不到了路。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也哭没了眼泪,喊不出了声,就闭了眼走,腿铅铸了般,人也昏昏沉沉起来。猛然间,远处有一明灭的火光,径直走了去,那是一片瓜地,一个老头坐在灯影里。我就咧嘴叫了声:“爷爷”,脚一软,扑腾一声栽倒那里,就晕死过去了。

后来,娘牵了我去谢活那老头,老头就摸了我的脸说:“没啥哩,没啥哩,你这孩子还真行,晕睡了喊不应,我就托了他的头,慢慢灌稀汤,孩子不睁开眼,可小手还死死抓着篮子不放哩!”娘就说了些千谢万谢的话,放下东西就走了。在后来的年月里,特别是娘去兰州后的日子里,隔段时日我就去看那老头,那是个慈眉善眼矮瘦老头,每次去,他都呵呵笑,然后就说:“俺寻思你就要来哩,结果就来哩,给你留着好东西几天了。”说完就转身摸摸索索从棚子圪落里摸出个蓝包包,总是拿出要么三四块糖,要么半袋饼干,间或一小块肉给我吃,虽不多,却让我在那贫瘠的年月里饱尝了人间温暖,香甜了我好多年,一直影响了我的一生。后来,我上了高中,由于学业紧张,就一直没再到那里去。考上大学的那个秋天里,我去那里给老人报喜,却不见了那棚,那人!我寻了人问,说是那老人死了,问他家,说他没家,老伴去世的早,一辈子也没一男半女。我就眼泪止不住往下流,磕磕绊绊寻了那坟,不大的坟头边,一棵桑椹树一人拔高,沧桑的叶子,在风中哗啦,满坟头蒿草丛生,点缀些许白的黄的野花,三两只蝴蝶在绕坟墓翻飞,一只白的,一只还是白的。我不觉双膝跪到,头拱了黄土,向这个去了那个世界的孤苦的却给了我温暖和生命的老人,磕下重重的九个响头。我泪流满面地望那西天边,余晖下,一只孤鹰在那里盘旋,声声嘶鸣。我又想起眼前坟里的老人,想起了那天我去找我的二姐,不觉心绪凄然,泪又无声滑落……

几年之后,我毕业参加了工作,走进了一个人山人海繁华城市。一天,我又一次来到老人的坟前,那坟已经被雨水冲刷得几乎平了,而那棵桑椹树郁郁葱葱,浓荫如盖了。我也终于走进了二姐的家门,那是八十年代的农村,依然还是那不见日头的羊肠小路,村落里满是枣树,嗡嗡着群群的蜜蜂。那天,二姐给我浸了满大海碗蜜水,望着二姐白白的脸,我忽然说:“二姐,你真像阿庆嫂啊!”二姐笑了,说:“弟,甜不甜?”我说:“甜!”在这家人家里,二姐为老大,下面还有六个兄弟,婆婆公公死的早,二姐是既当嫂来又做娘。二姐开了一间副食百货店,在“南四区”十里八乡都有名,先后给一个个兄弟盖了房子娶了妻,而他们还是那三间土坯房;吃饭没桌椅,睡觉是土炕,一家人围了茶叶箱子吃喝,一男一女两个娃就在旮旯写作业;院落里,坑坑洼洼,有牛有羊,有鸡有鹅,还有一棵歪脖子老枣树,看上去,稀落的叶子,结满了青涩的枣子。这种枣子我知道,乍看上去青须须的,等成熟了,嚼在嘴里却干巴嘣脆,余味悠长。很像我的二姐。

我走出二姐的门,回头望望依然站在村北头小路口那端的二姐,想起过年就流着泪给她磕头的他们的兄弟,想着二姐那知足的微笑,那脆脆的声音,我就为二姐高兴,而脚步却是那般的沉重,又不觉两行热泪火辣辣流落下来……

我在城里安家之后,二姐来过一次,就只来过一次。那是个夏天,藤蔓爬满了房舍庭院。我吃过饭,已经午睡多时了,就听见有人怦怦击打大门,急急披了衣衫揉了眼去开门,却是二姐满头大汗站在门前,二姐风采已去靓丽不再,风风雨雨蚀去了她原有的美丽。见到二姐,我先是惊愕,继而大喜,末了就大声地喊妻,说:“二姐来了,我二姐来了!”二姐说她还没吃饭哩,又说找我真难,已经找两个多小时了,说:“你们城里人好什么好,问谁谁不认识哩,不像我们乡下好,从庄头到庄尾一打听,没有一家不知道的呢。”我就连声应道:“是,是,是。”心里却说:“二姐,我的贫穷却富有平凡却伟大的好二姐。”

后来,我又购买了一处楼房,特地选了四楼东首那套单元,我常常伫立在窗前望远远巷口的那端,有好几次看那人影走来就是我的二姐,可我的二姐却没有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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