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家,三姐是个子最矮,下力最多的一个。
三姐个子最矮,我知道,但下力最多,却是母亲说的。母亲常说,姊妹中,最亏待的一个就是我三姐了。开始我小,并不明白就里,及至大了,母亲还说,后来离乡进城居住,母亲仍然念叨没完,因而我就渐渐明白了,原来大姐二姐嫁娶的早,三姐为闺女时,大哥在外念书,家里没有男劳力,三姐就顶着趟子干,一些只有大男人做的,譬如,出外河、挖大沟、背石头,推胶轮,等等的粗活重活,三姐一个人都给包了。
母亲总觉得对不住三姐,还有另一层原因。我的母亲虽是旧社会过来的没读过书的女人,但她很开明,重学问,不封建迷信、不干涉子女婚姻,唯独对三姐。三姐小学没毕业就辍学务工,母亲说那还不是为了你们兄弟几个?母亲总以为是她牺牲了我的三姐。三姐识几个字,人憨厚,用母亲的话说就是缺心眼儿,所以总是担心她被人欺骗。三姐找对象的时候,我小,没多少印象,只记得三姐搽油抹粉的,二哥嫌她有味儿,跟姐吵闹;再就是出工回来,晚饭顾不上吃,三姐就把自己关进屋子去写信。那个时候,姐夫在部队服役,家很贫,老辈子人性有欠缺。母亲很不中意,担心女儿受苦不说,怕就怕三姐人受气。因此,母亲出面干涉了多次,无奈三姐一片痴心热情,终于还是给娶走了。三姐嫁过去不久,方从美梦中醒悟,但为时晚矣,后来闹了几年离婚,也没离断,及至公公下世,添了儿子之后,才有了平静的日子,久违的笑容露在了她干瘦的脸上。
三姐个矮,母亲说是累的,说的次数多了,由不得人不信。但,我对于三姐个矮的记忆,却始于一个故事,奶奶那时讲,说过去有一个矮人,总是长不高,心里很烦恼,便四处寻医求药,和尚、道士、江湖郎中觅见不少,药方吃了够一大筐,个子却未见长分毫。后来这个小矮人做了个梦,梦见一位白胡子大仙告诉说,说村后面庙门前有棵大椿树,每天夜里鸡不叫、狗不咬,手摸着树,转,正三圈、倒三圈,连转十八次,口里念叨:“春姑姑,春姑姑,我长你骨搐。”“椿树长、椿树长,你发粗来我发长。”“骨搐”,方言,就是往矮里长。连续一个月,那矮人果然就长高了。但千万不要把话说倒念了,说成“你长我骨搐”或“我发粗来你发长”,那就适得其反了。
三姐果然信以为真。夏夜里,就晃醒我,做着伴儿去村后。我们村后有几棵大椿树,但不是在庙门前,而是在水湾畔。天高星淡,湾水渺渺。三姐虔诚地绕着椿树前三圈、后三圈连转带嘟念,我就蹲在一旁迷糊着睡,末了,又被三姐扯着抱着回家来。后来,三姐嫌我不顶用,就独个儿去。结果呢,还是没长高。有一天,三姐在家里摔盘子打碗的,然后就一个人躲进里屋呜呜哭,发狠说今后再也不去了。母亲悄悄地说,三姐把话说反了。
现在看,身体的发育与椿树自然无关系的,那不过是人们一个善意的愿望罢了,也许编排出那样的故事,是为了对矮人的一种宽慰,就像人活着要有一种指望或盼头。但,当时那种情况,三姐却是深信不疑的。母亲说为了长高,别人坚持一个月,而我的三姐却坚持了三个月整。
那年秋天,母亲去了兰州大姐那儿之后,三姐便时常回娘家来看我,给我带些瓜果梨枣。有时尽管她的脸上泪渍未干,离家时又添新痕。三姐家极贫,家人又懒又馋,结婚的茅屋都盖不起。母亲说我们家出人、出力、出物又出工,隔了那么远的路,娘家拉车载物一帮子人去帮工,姐的婆家全村人围观、称奇。但总是不能把三姐拽出穷坑。母亲为此常责自己,三姐却说那是她的命。
母亲随我进城之后,滞留在乡下老家的就只有三姐一个人了,我们很是想她。好在当下三姐的儿子有了出息,日子今非昔比,家中翻盖了房子,有了彩电,也安装上了电话。
想想,我的三姐,今年也有67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