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是怎样的味道。不同年龄段,对于年的感觉亦不同。
小时候,年,对于我们那群无忧无虑的孩子充满了诱惑力,尽管那是物质和娱乐极度匮乏的年代,但那时的“年”仍然让现在的我幸福地回忆半天。那个年代除了口馋只有过年才能吃到的白馒头和有数的猪肉片外,对于我们最安慰的就是在外地工作的父亲买来分给我们的那仅有的几十头鞭炮了。我把它放在奶奶嫁娶时娘家陪送的黑漆发亮的嫁妆柜里,每天起来,第一桩事就是抬起柜子伸进手去,摸摸那火鞭还在不在,数数头数对不对,倘若少了几头,便惶惶地哭,疑心或是二哥或是四姐趁我不备动了手脚,常常因此撅了小嘴不肯吃年夜饭,尽管那白白的饺子馋得我满嘴流口水。我记得那时父亲送我们的多是用牛皮纸卷起来的“二踢脚”,一扎高,粗如擀面杖。燃放的时候,先竖起来,有捻子的一方着地,用火柴或烟头或香头蹲下点燃后迅即离开,那捻子便兹兹冒着火星,轰然一声响过,鞭炮便炸开来,另一端在远远的天际那边又清脆的爆裂了。间或好长时间没有动静,但刚凑近前去查看,陡地“砰”!一声,又爆响了,直窜云天,另一响在半天空“啪!”地又炸开,弥漫于一个园形的雾柱,于是,空中便弥散开浓浓火药香了。假若是在漆黑的夜晚点燃,便会望到满天的火光;我也常听大人说连阴天里燃放它,能穿透云层,驱散阴霾,就会云开天晴的。
当童年的花环落尽,我便走近二十岁。二十岁的时候,我对年的感觉最深刻。由于自己的勤奋,二十岁的我学业有成。当年终荣归故里,恰当踌躇满志。回到故乡,便很少在家,今天这个朋友叫,明日那个青梅竹马请,从庄东串门到庄西头,又从村南逛到村北端。一群朋友麇聚,饮酒次之,说起大学见闻,讲起都市故事,说那车站里的车比生产队里栏圈的牛羊还多,拉起楼房电话自来水电梯,他们便瞪大了眼睛,还有没土的街道,两旁花草葳蕤翠绿,半年不洗头也没头屑,更是惊得他们目瞪口呆;遂乘兴大侃自己的宏伟志愿,说几年后自己要成什么家,出什么书,搞出什么伟大发明,要在都城安家落户,到时候请这帮朋友去做客什么的一大堆,更使他们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个劝你一盅酒,那个敬你一支烟,烟酒三巡,亥时已过,眼皮耷拉,醉意朦胧,又说:“其实,走到哪里,还是我们这个家乡好。”这时不觉眼角泪光闪动。往往听你闲扯的,不只是男人,还有女人。有那些上初中、高中可望而不可即的漂亮女生,这时你会发现她们愈发的聘聘婷婷,这些色泽各异的姑娘,已经出落成了真正美丽的女人。听着你的演说,大都眼睛不瞬地望着你,时而眼光异彩纷呈。这时,你会陶醉在这如花似玉的日子里了,就觉得这年过得极有韵味。
三十岁的时候,早已成家,儿女绕膝,父母健在。虽然事业不大成,但能如意,吃不愁,穿不缺。每日里酒足饭饱之后,小憩一会,满面红光地去上班,高兴了哼一哼只有自己能听懂的流行歌曲,眼睛装作不经意的样子乜斜一下街上云一样的飘过的红男绿女。这时过年最惬意的是手里牵了蹒跚儿女,随了花枝招展的妻去大街店里买衣衫,最愿意看到的是,那些男人投向妻子的贪婪目光和瞥向自己的妒忌眼神;最喜欢抱了儿子或女儿挤人堆的地方,盼人说:嗨,这孩子真俊!放下儿女,在家在单位肯吃苦下力,争先进,友四邻,孝敬双亲。整天笑吟吟地,但也忘不了偷偷欣赏别人家娘子的美丽倩影,人家回头望了,又赶紧低下头,假装没感觉状,那女子就“吃吃”笑起来,这使得自己脸变红了,赶紧装作牵儿看女,或者逃进自家院门里,心里美滋滋地,惶惶地。这时的年,鞭炮也响,礼花也艳,天也蔚蓝,日子也有味有彩。
四十了,四十岁的人了,又有了一般异样的感触。四十岁的人,少了些意象,多了些理性,少了些虚幻,多了些沉稳,少了些狂热,多了些冷寂。这时,家里上边老人年岁大了,下边的孩子也将大学毕业了,一边是面临着需要人打支应,一边是面临着就业成家。还有,现实的生活的实际,已经磨掉了十多岁时的纯情天真,磨掉了二十岁时的心比天高,磨掉了三十岁时的志在必得,锤炼成了老道和真实回归。这个时段的男人大都注重生活的本真,现实的重担早已搁在了肩头,许多事情迫在眉睫,他们明白需要怎样去做,需要做些什么。尽管他们也忙里偷闲,也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也神往从前的日子,断不了后悔先前为什么没有去做,为什么没有那样去做;也有的在外偶尔放纵一下,但大多数人头脑是冷静的,一旦醒来,踏上脚下的土地,就会很快回归真实。这个时段,对于过年的感觉,就是两个字:累、乏。对于过年的体会就是一句话:忙着吃喝,忙着串门。仿佛一生中一年来就只是为了这个日子,那种喜悦的感觉早已荡然无存。我知道我,我上有耄耋之年的父母,况且身体也不好,下有一个读大二的儿子;老人是五年前有病时来城里住到我的平房里的,冬天冷了,我和妻又把老人搬到楼房中来,他们已经是自己照顾不了自己的人了;儿子还有一年多也就要毕业了,面临着一个就业去向的问题,作父母的就要为儿女的将来生存思虑。还有,今年初,我那已经有了26年工龄的妻子却下岗了,对于一个中年妇女,我和她都知道这将意味着什么!妻下岗前的那些天里,她每每坐在一个角落里发呆,有一天深夜里,睡梦中的我听见床头报纸哗哗作响,睁开眼睛见一黑影站在我的床前,原来是妻来到了我的房间,妻怪我睡得太死,说她睡不着,这已经是第三次来到我房间了。我理解她的心情,便劝说了半天。我祈祷上苍给妻一个快乐的人生,然而我却不能给与妻真实的一点什么。黑夜里,我们就默默无言相拥到天明。
四十了,四十岁的人经历的事情太多太多,面临的事情太多太多。父母来了,我每天每天也离不开家,也不能离开家,父母需要我来做饭,需要我来照料。阴历年前,父亲又犯病了,父亲去年因病四次住院,最后一次是在省城看好的。没有想到,在快过狗年的前十多天里,却又病倒了。父亲是个不善言语也不愿拖累他人的人,就是他的儿女,他也是这样。当我听母亲说起时,父亲已经病情很重了。我心急如焚,却面静如水,我明白在这个时候,我的一点的惊悸,就会导致一家人的振动不安,甚或发生意料不到的后果。我天天守候身旁,一边为父亲请医诊治,一边加大药量,天天时时观测状况。欣慰的是,七天后父亲明显的恢复了常态,我也放心地大睡了一天两夜。
当旧历年底的钟声敲响,我的大哥、二哥及侄子侄女一家大大小小12口人麇集于我们家时,儿子和侄子们在门外贴大红“福”子,妻子和嫂子们有说有笑地包着水饺,父母安坐在厅堂看新春晚会;街面上,巷道里,楼前楼后,炮竹声响成一片,此时我躲进了卧室,在日记上下了“新年的味道”这个题目,新年对于我,是累,还是累。遂想起朱自清先生的诗《新年》:“夜幕沉沉,笼罩大地。幕中人醒,看见新年好乐!新年交给他们那颗圆的金粒,她说:‘快好好地种起来,这是你生命的秘密!’”
写毕,眼角滚落了两颗泪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