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一课

30余年前的那个秋天，我从学校毕业来到鲁西北这座小城，走进了一家百十人的工厂去做会计工作。

工厂坐南朝北，大门东侧是传达室和一溜单身宿舍，一棵高大浓密的法国白杨树，覆盖了整个院门口。院落不大，南北长，东西短，东南侧有两排厂房，后面是个小食堂；西南方向是家属院，后面是成品、半成品仓库和汽车库，再后面是一排前出厦瓦房，挂着厂办、财务科、书记、厂长办公室字样的牌子。一条直南正北甬路，掩映在花红柳绿间。我在书记处报上到，被安排在单身宿舍里，从此开始了我人生社会的第一课。

时值20岁的我，正是踌躇满志的年华，当我满怀自信，就要接管会计工作，施展平生所学，实现鸿鹄夙愿之际，却接到通知，要去县里参加那年举行的人口普查工作。就这样，我被抽调到普查办秘书组，开始了在厂里食宿，在普查办工作的四个月的风雨生活。

纯情天真，诚实善良是我们农家出身的孩子的秉性，我白天在普查办汇总报表，撰写资料报告分析，加班加点，没黑没白；中午、晚上回厂里吃饭，主动接触领导和工人师傅，打扫院子，看看书、写写日记，常常因为加班回来晚了而过了吃饭时间，时常好几天都是开水、馒头、咸菜。日子就这样平缓地过去了三个多月，三个月中，我和工厂的师傅们，和普查办的同事们，都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我也感到了日子的充实，生活的愉快。由于我的表现，县有关部门决定把我调离工厂，重新安排工作，而在我心里，却变得踌躇起来。我对我的工厂产生了一种美好的情感，虽然我没有在厂里上过一天班，但我利用晚上的时间进过车间，和那里的师傅们喝过酒、举过杯，下过棋；我给他们理过发，雨天接送过他们的孩子上下学，做过他们孩子的辅导员；他们也给过我热情，给过我温暖，我的床铺就是一位热心的大姐，从她们家腾出来给我用的，我怎忍心离开这里呢？

关于我的调离，我听别人说起过，组织却没有跟我谈话，没有想到消息很快就传入我们厂来了，一种不和谐的气氛随之就弥漫了我的周围。一天上午在普查办上班，同事老董忽然说，我遇到你厂长了，她问我你怎么样，我就说：“什么怎么样，你问哪一方面？你厂长说，工作、作风、思想。我说很好，手头很快，作风正派，思想健康。”老董说到这里，停下来瞅瞅我又说：厂里说你闹着要走，你要当心啊！我听了，没有说什么。中午回厂，正碰上外出吃饭回来的赵师傅，他悄悄地说：“小李，你过来。”我马上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赵师傅说：“李子，我跟你说，厂领导发了脾气，说你人口普查搞完了，招呼也不打一个，拍拍屁股就要走人，厂领导说要扣发你这个月的工资。”我着急地解释说：“打什么招呼呀，又不是我托人找的，他们调我事先我也不知道，厂组织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啊！再说人口普查也并没有结束啊。”赵师傅又说：“当时我说，人家小李吃从厂里吃，住从厂里住，人口普查也没有完哩。”赵师傅又说：“你待会跟领导说说这个情况，真要扣你工资就麻烦了。”最后，他满脸关切地叮嘱我：“李子，到哪里也要好好工作，好好为人，记住我的话。”我就觉得有一股热流迅速传遍了我的全身，我认真而郑重地点了点头。从赵师傅屋里出来，我有些茫然，思考了多时，觉得还是说说好，遂径直去找了新任书记，详细汇报了情况。然后，我又转身来到财务科，出纳汪大姐说：“李，你上你的班去，没人敢扣你的工资，调令不给你，你尽管装作不知道。”齐师傅、王师傅也在一旁说我：“谁敢扣你的工资，别说你没走，走了几十年的还得补给人家呢。李，不要怕！”

我热泪盈眶地走出财务科，又推车走出了工厂大门，一刹那，我觉得工厂这个小小的院落，一切都变得那么亲切、美好和留恋起来，野草、树木、鲜花，麻雀，门前的小路，小路上默默的石子，我踏过千百遍打饭过的食堂……当然，最亲切、最温暖的，还是这里的普通而平凡的，我所热爱着的师傅们……

我后来如期拿到了那个月的工资，在恋恋不舍的情愫中，离开了工厂，离开了我吃住一百多天的那间宿舍。泪眼婆娑中，我向送我出大门的人群弯下腰，深深地、虔诚地鞠了一躬，感谢他们给我上了很好的人生社会第一课，使我明白了，在这个世界上，无论世事如何纷纭，也无论怎样的浮躁，一个人都要踏实为人，认真做事！这个世界，还是好人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