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怀念我家的小白呢。
外甥送它来的那个夏夜,它是那样的孱弱,妻套了个细绳,把它拴在了西窗外的石榴树下,“咪呜”,它怯怯低叫一声,迅捷躲进树影里去了,像一小团燃烧着的白色火焰。
夜深了,我开始读书,先前还对它有所记挂,很快我就把它给忘却了。夜半,电闪雷鸣,我竟再也没有想起它来。清早起床打开房门,风疏了,雨还在淅淅地下,院子里那棵石榴树歪歪斜斜匍匐在那儿,满地的叶子和花蕾。我这才猛然想起它来,疑心一夜的风雨使它怎么样了,担忧它是怎样在胆怯的黑暗中度过。看遍整个院子,竟没有它的影子,我“咪咪”呼唤了几声,也没有丝毫的回音和响动,看那截细绳依然挂在那里,便沿着绳索去找,却看到那个可怜的小动物,瑟瑟地躲在两米外的水管与墙壁间的窄道里,我伸进手把它托起来,它柔柔地眯着双眼,洁白的毛发上湿漉漉沾粘了一层灰土,楚楚地打着颤。我遂后悔自己的粗心和浅薄,更加怜悯起这可爱的小动物了。
整个上午,我都在惦记着它。下班后,我急急在市场买了点小鱼,遂想着饿了一宿的那个小东西贪吃的可怜样子。没成想,它只是望了望面前蹦跳着的小鱼,就阖上了眼睛,并没有出现我想象的那种情景。用手摸摸,它柔弱无骨的身子依然微微在抖,想必是昨夜风雨,使这个刚离开母亲的小家伙受到了从没有过的惊吓。我便取来脸盆,倒了半盆温水,细心地为它清洗身上的污渍,然后擦干毛发,小家伙居然没有反抗。傍晚回家来,我听到了轻微的“咪呜”声,小家伙已经跳在纸箱外了,它一身洁白发亮毛发,长长尾巴一翘一翘晃动着,见我进来先是一怔,不一会便缓缓向我靠近,我赶忙从盆里捞来小鱼,它扬起圆圆的小脑袋望望我,然后便扑过去迅速用前爪摁住了那条小鱼,先是慢慢在一侧咬了一口,甩甩头,又咬了一口,又甩甩头,随即大口大口地嚼起来。
小家伙长着一对细长的阴阳眼,放着熠熠的光,在我和妻的精心照料下,日见一日的长,很快就胖了许多。它爱吃鱼和生肉,但不过于嘴馋,没有鱼肉吃了,扔它一块蘸汤汁的馒头,它走过来嗅嗅走开,过一会又走过来嗅嗅,最终还是吃下去了。我最喜爱它那身白绸缎似的长毛,经常用盆给它洗澡,然后再用梳子梳理它的毛发,它竟养成了一种依赖,每次看到我拿盆子倒水,它都在院中撒欢儿,然后就跑到我的跟前来。我们家从不唤它猫咪,都是喊它小白,它似乎对这个名字很满足,每次喊它,它都停住脚步,就是在胡同里正撒着欢,一喊小白,它立马就停下来,然后看准我,嗖地一下便跑过来,蹭蹭我的裤腿,抓抓我的脚,又嗖地一下跑到前头去了……
小白慢慢地长大了,长得胖乎乎的,煞是可爱,黑夜里,它跑起来,似一团滚动燃烧着的白色火焰,滚过来,又滚过去。街坊邻居都喜欢上我家的小白了,小白这家伙是个热心肠,它不仅管着我们家,连前后巷,左邻右舍家都管着,都说家里不见老鼠了。而此时,我和小白的感情也亲密无间起来。每次外出回来,我们都亲热一番,小白会在我身前身后,前后左右来回地蹦跳,就是深夜我回来再晚,它都能感知到我的声息,每当我启开院门,它都“咪呜”一声,不是在院门里等我,就是在院门房顶上急速跳下来,像滚落一团燃烧的白色火焰。这时,我就会把它亲热抱起,轻轻拍拍它的脑袋,喊着“小白”,跟它说话,然后久久地抚摸它的毛发。
小白很聪明,也很懂事情,早上、中午我上班的时候,它会送我一程,基本每次都把我送出长长巷口的东端,我拐上南北大道了,它还在巷口望望我,然后才恋恋不舍地回去;晚上就不一样了,它似乎知道我是在散步,常常随了我身前身后,一会儿在墙角用爪子抓抓缝隙低吟的蛐蛐,一会儿又钻入巷道边的菜棵里去,没了声息,等我要走远了,它却忽地一下火焰般滚到我前面去了,在离我不远处停下来又燃烧着不动了,我走近了,火焰又开始滚动向前。我的巷口有一溜路灯,夏夜里飞舞着很多蛐蛐、蚂蚱、蚊虫,墙上爬满了壁虎。小白长大以后,就再很少需要我们喂食了,它学会了自食其力。入夜,小孩子们在路灯下拿了瓶子逮蛐蛐、蚂蚱,我是从不去动手去捉的,我只需拎了小白去,它便会大了胆子在灯下扑逮,一会望望我在不在,总是吃了滚圆的肚皮,又姗姗地跟我回家来,惹得那群孩子惊羡不已,也常常来我家观赏小白。
小白也有随我散步的习惯,它能跟我走到外面的大马路上去,在街面边的石瓦路面上晃晃地走,但不会很远,它毕竟害怕那来往车辆的雪白的灯光,还有人们散步携带的各色各样的爱犬。每见到犬,或听到犬吠,它都机警地伸长了脖子和耳朵,然后望望我,倏忽而逝,像一团白色火焰,而当我散步回来,它却早已在门口迎候我了。说起小白的聪颖,我说两个例子。由于朝夕相处,我和小白的生活、感情几乎达到水乳交融的地步,回到家来,我们几乎形影不离,妻子为此几次发出嫉妒的警告,甚或威胁。晚上我进屋看书了,小白就在外面用脚抓门,我喊一声说:“小白,我要学习了。”它就没了声息。我躺在床上要休息了,它就在我后窗下的胡同里“咪呜”着叫。有一次我心不忍,掀开窗纱喊了一声“小白”,那成想它蹭的一下窜上了窗台,迅速从空档处扑入我的怀抱里,从此以后夜里它每每从这里进来。妻气得不行,先是责骂我,跟我吵架,然后钉死了窗扇,继而扬言要把它送人。生生割断了我和小白相会。还有一件事,那就是每天清晨,一到我起床的时间,也不管春夏秋冬,还是刮风雨雪,只要我房间的台灯一闪,小白就会迅速准确地在前窗台上“咪呜”三声,还用前爪抓抓玻璃,我如不开灯,它就不叫,只是不时地往里瞅瞅……
我们在一起幸福、和谐、快乐地相处了美妙的三年时光,那三年也是我最开心、最难忘的三年。第三年头的那个冬天,夜里静悄悄落了一场大雪,清早,照常扭亮台灯起床,却意外地没有了小白“咪呜”的问候声音,我颇感意外,这种情况是很少有的,一种不祥的预感陡然袭上了我的心头,我急忙披衣起床,拉开房门,外面一片银色的世界。雪停了,院落静悄悄,石榴树上缀满了白雪,而我的小白却不见了,雪地上,没有它的足迹,厦房里,也不见它的踪影,那团燃烧的白色的火焰哪里去了?
我大声呼喊着它的名字,在巷道里跑着,喊着,竟没有听到往昔它那熟悉的回声。我曾读过关于猫的知识方面的文章,文章中说,猫将要死去的时候,都会找一个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悄悄离开这个世界,它活着的时候,把美丽和美好给了人类,它死去的时候,也会选择静悄悄离开这个世界的,它不愿主人看到它悲惨的死去,更不会把悲伤留给它的主人……我的心在往下沉,满面的热泪噗噗噗顺着脸颊流淌下来,我喊着,叫着,找着,在深一脚浅一脚的雪地上,巷道里,找遍了角角落落,坑坑洼洼!我绝望了,忍不住凄惨地大喊了一句:“小白,你在哪里啊!”我听到了自己的啜泣,同时也听到了远处厕所后面传来的隐隐约约的“咪呜”声,我欣喜若狂,一边大喊着“小白,是你吗?”一边滚爬着奔过去,我看到我的小白匍匐在厕所角边那棵粗大的柳树根下,我急切地喊叫一声“小白”,它急促回答一声“咪呜”,小白的眼睛里瞬间射出一束惊喜的光芒,那是见到它的主人的欢喜,还是满怀生的希望地寄托,?我见它几次努力摆动着身体要站立起来,要作箭一般射入我的怀中,可是,它的四肢已经不听使唤了,最终的努力没能成功,它的火焰般的眼光也随即黯淡下去了。
我迅速地将它抱起,拥入我的棉衣里面,我觉得小白它的四肢已经僵硬;我脸没洗,饭没吃,抱着小白磕磕绊绊就往城西兽医站跑来,跑得满头的热气,满身的汗水。等那个老兽医接过看了,说是吃药老鼠中毒了,我祈求大夫救救我的小白,大夫说太晚了,就看小白的造化了,他也只能尽力而为了。打针的时候,旁边有一只牛犊般的狼狗,此时的小白,已经没力气表示胆怯了,小白的眼光一直没有离开我的周围,我也一直抚摸着它的头,就和平时一样,我看到小白的嘴角开始吐粘液,我眼看着它眼光在哼哼哀鸣中一点一点消失昔日的色彩,我的心在流血。我紧紧抱着它回家来,一路走,一路缓缓地喊着它的名字,我生怕我的呼唤停下,它会听不到我的声音而坚持不下去的。那位大夫说,行不行就看能不能过去今天晚上了。我一整天都在为我的小白祈祷着。
傍晚我早早赶回家来,我急切打开院门,又急切打开房门,我幻想奇迹真的出现,因为我在心里已经默默为小白向上苍祈祷了千万遍,我祈盼着那团白色的火焰再次箭一般向我射来,期盼着那声叫过千万次的亲切话语“咪呜”再次出现,可是,可是,没有,没有,永远不会再有了,小白已经静悄悄地躺在了那里,脸面侧斜着,就像刚刚睡去一般,没有痛苦,满脸的平静和安详……
我执拗着,执拗着把小白的尸体埋葬在了那棵石榴树下:它来我家的时候在那里,它走的时候也理应在那里走,我要我的小白灵魂安息在这棵石榴树下,小白的魂魄也将变为树上的叶、树上的花,树上的蕾,一年一年,年年再生,永远轮回,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