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学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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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前，朋友送我一只小狗，小狗的名字叫毛毛。
毛毛，雌性，个子不大，洁白的毛发，脊背上方有三道杏黄色条纹，干干净净的，还有点小姑娘似的害羞。开始来我家的时候，毛毛还有些不太习惯，晚上在大门口趴一回，又回到堂屋门口卧一回，听见院外巷口有动静，就狺狺几声。我在窗下看书烦了，喊喊它，毛毛就愔愔无息了。
妻说，给毛毛搭个窝吧！快冬日了。我便用砖瓦木块在堂屋西侧垒了一处狗舍。我干活的时候，毛毛在院子里来回地走，很像个监工头，在巡视建筑工人的建造质量，又像个闲人，在欣赏评价着房屋架构和意蕴，但毛毛就是不到我身边来，似乎那房子与它无关似的，晚上也不到里面来住。对我也像个傲慢的公主，带理不睬的，给它东西吃，远远地望望，也是等我离去了之后，才跑过来嗅嗅，又抬头瞅瞅堂屋门闭了，这才低首大口嚼起来。我向来不太喜欢小动物，对饲养狗更不上心，所以有很长一段时期，我和毛毛之间就这样不弃不离，有一搭无一搭地共同生活在一个天地里，彼此也没什么好恶。但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情，却让我惊讶了半天，从此改变了我对毛毛的看法，也加深了我与它之间感情。
那是三个月后，天已进旺冬，朋友休班从省城找我闲玩。那天我正在院子里清扫几日前的积雪，毛毛忽然从狗舍里蹿出来，直扑院门口而去，我惊讶于毛毛的奇异举动，便拖了铁锨跟了过去，想看看究竟，毛毛见铁大门紧闭，便开始用前爪抓门，左抓抓，右挠挠，还是不开，嘴里便发出唔儿唔儿的叫声，大概它是有点着急了吧！接着回过头来，第一次用一种近似哀求的目光看着我，那一眼对我来说太深刻了，那是一种无助又无奈的表情。开始我以为它要拉尿了，便过去拽开了门扇，毛毛敏捷地闪了出去，毛茸茸的尾巴像旗子那样来回忽悠，还高兴地汪汪叫了几声。我向巷口处观看，原来是那位送我狗的朋友来到了。这件事使我讶然，请教朋友，朋友说狗通人性的，俗话说“孩不嫌娘丑，狗不嫌家贫”，毛毛是条很忠诚的狗，它怀旧哩，只要你和它建立了真正的感情，它也对你会有感应，并会深深地依恋着你呢。朋友又说，这不，我一进你们的巷子就吹口哨，毛毛就有反映了！
那天中午喝酒的时候，我第一次允许毛毛到堂屋来，平时以为狗脏，又怕它乱嗅乱闯的，却没想到毛毛进屋来后，就一直静静地趴在朋友的腿下一角，忽闪着大而亮的黑眸，听它老主人对我说话，当朋友挟起一块骨头递给毛毛，毛毛就会翘直它的两只耳朵，又接二连三地摇晃尾巴，把骨头叼到院落里再吃掉，然后再进屋来，安静地像位少女了。朋友走的那天下午，毛毛唔儿唔儿的跟着往外走，来到巷口处了，又回过头来看看我。朋友说：毛毛，回吧，下次再来看你，要听新主人的话呀！毛毛就汪汪几声，然后耷拉下脑袋，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我回转身来的那刻，毛毛还在巷口站着，偶然间我瞥了它一眼，竟然惊奇地发现毛毛眼睛里好似有泪光闪动。这一发现令我大吃一惊，也使我非常震撼！我以前在书本中看到，有老牛老了被主人家卖掉的时候要落泪的，没想到一只小狗也会有泪！一时间我怀疑我是否看错眼了。
从那次之后，我对毛毛格外的照顾和宠爱，狗舍里也铺上妻子特缝制的棉垫，四壁也用板子密封了起来，毛毛的用餐铁盘也擦得锃亮干净。而且无论我多忙多累，每天都要抽出时间来与毛毛相处，给它用温水洗澡，用梳子疏理毛发，喃喃着跟它说话儿，体会着毛毛的感情。在我的悉心照料下，没有半年，毛毛出落得更加标志，一身毛发一尘不染，眼睛似秋水大而明晶，在家里温温顺顺，在外面却像个傲慢的公主，对院子里追逐它的异性常常视而不见、一眼不撒。白天我工作回来，抑或是我出发无论归来或早或晚，毛毛都会在大门口等我，听到我急切地脚步声，立即就会犬吠几声，然后迅即跑到我的脚下，蹭我的裤腿，又扬起脸看我，等我蹲下来拍拍它的头，抚摸它的背，亲昵够了，我们方才各自回房安歇。
天不冷的晚上，我去散步，常常喊了毛毛同去。毛毛很听话，总是不前不后地围绕着我，落后了，它就赶紧跑几步，超前了，就停下来回头望我等我。平时毛毛从不乱闹，从不喊叫，只有不熟悉的声音在大院门口响起，它才发出几声吠叫以示警告和威胁，跟我在马路上走路，却阒然无息了。和毛毛一起散步，你根本用不着费心劳神，它不会因为街侧的小吃散发出的香气味停下脚步，也不会因为小摊前喝扎啤啃鸡爪的扔过来一根鸡骨头而贪吃，它只是自顾自地跟着我走，走走停停，不时在街灯水泥杆子低下撒些尿，就撒一点点，过不一回再撒。开始我还嘲笑毛毛怎么和个老太似的憋不住尿，后来我发现是我错了，原来毛毛那是为了留下自己的气味，它好寻着气味回家。其实这是动物的一种本能，也是毛毛的精明所在，尤其是在这到处都是同模样的水泥路面、街道，相似的大楼林立的繁华市区，人有时候还会迷路呢。
不久，我的猜测很快就得到了证实。那是第三年的深秋里，傍晚我去城西南角的朋友家吃酒，出门的时候天就开始下雾，妻说不要骑车子去了，打个的吧，带上毛毛。我说去朋友家喝酒带它做甚？妻说带上吧，做个伴，说不定还有用场哩，再说毛毛也不用你操心，它跟着我也放心些。我走出大门口了，回过头来，见毛毛不声不响地跟在我的身后，我看看它，它也正仰脸侧目望着我，那意思分明在说：我想跟你去。我说：好吧，走，毛毛，我们一块走。那天晚上我没有打车，就和毛毛一前一后说着话往前走，我们都很兴奋，我告诉它这是什么单位，那是座什么用途的楼房，那条路面在修补。路过我工作的大院了，我又对着黑黢黢的院子说，我就在这里上班呀，你要记住哩。毛毛也异常的欢喜，和往常一样专注地听我介绍，高兴了就唔儿唔儿叫几声，但它仍然没有忘了隔断时间就撒泡尿。走进主人家一楼住房的时候，我拍拍毛毛的脑袋，说，要它不要乱跑，就在在这院子里等我。当我喝完酒出来，夜已入深，雾下大了，小城偏远处的路灯早已熄灭。也是由于高兴，多饮了点酒，人一走，身子一晃荡，路面又暗，天大雾，我竟然不能辨别方向了。走到一个路口，我凭感觉走，但这时的毛毛却停下叫了几声，我喊它，它也不听，就是不走，我有些生气了，口里大声呵责它，说回家后再跟它算总账。可毛毛一概不理会，反而扭转身子，向另一个方向慢慢走去，也不回头。我生气归生气，但怕迷失了毛毛，不得不随了它的后面，絮絮叨叨地说些难听的话骂它。但无论我怎么样说它，毛毛始终离我有五六步远，我紧追，它紧走，我慢行，它慢走，这样走了半个时辰后，就来到了我工作单位的大门口，我忽然就转过方向来了，一霎那，我是那样的新奇和喜悦，看看停下来仰着脸望着我的毛毛，我心里又无比羞愧起来，我竟然误解了它的一片心意！而毛毛因为我的粗俗和浅薄，忍受着多么大的委屈和羞辱呀！？我不禁蹲下身来，把毛毛抱起拥入胸怀，路灯下，毛毛的眸子依然那样的清纯和明净，毛毛有着恁大的胸襟呢，它并没有因为我的误解和斥责，因为自己的委屈而离弃于我而去！我不觉更加热爱起这个可爱的小东西来了。
后来，我们家盖厦房、修堂屋，正赶上秋雨，停停盖盖的，一弄就是一个月余。盖房子前妻子说，把毛毛先送回乡下的老家去吧，家里没个站没个坐的也顾不上它。我想了想，也是。就在大哥来的那天，没来得及跟毛毛说就让大哥带它走了。事后我几次想起它，觉得很不是意思，但一想到它不久就要回来，也就没有多想，再加上盖房事多心烦，也就没暇顾念它的感受。等我收拾好了，两个月后去乡下大哥那里接毛毛的时候，毛毛竟然不见了。我着急地跟大哥吵，大哥说早就送人了，一条小狗有什么好的，又不懂气又不听话的，来到这里不吃不喝，到处乱跑，白天夜晚唔儿唔儿叫个不停，我不嫌烦，邻居还烦呢。我说，那你为何不打个电话告诉我一句啊！没说声你就送人了？大哥有些火了，说：你稀罕，改天我还你两条，乡下别的都缺，就是不缺条狗的。
我无语。草草吃过午饭，便返回了城里。坐在车上，地里的庄稼全收光了，只剩下赤裸裸大片的田野。我一直默默坐着，人也默默，心也默默。想念着我的毛毛，猜想着毛毛又新换了一家什么样的人家，他们待它好吗？懂它吗？毛毛适应吗？现在毛毛是用铁链子拴着，还是被关在一间屋里，抑或是……？又要快进冬日了，毛毛有个温暖的家吗？它还记得我吗？它还能记得那个遗弃了它的我吗？……田野里，有三五只野狗在追逐着跑来跑去，哪不是我们家的毛毛吗？恍惚中，毛毛一身洁白的毛发，脊背上带有三道杏黄色的条纹的毛毛，忽然站在了我的面前，正侧了头对着我不眨眼地看着……
日子一晃过去了十年，如今，又到了冬日。我却是在“立冬”这天病倒住进了医院。我以为我本该早已遗忘了那个已经失去十年之久的小东西了，可是，就在“立冬”那天的晚上，我竟然又一次在事先没有一点征兆的前提下，陡然就梦到它了呢，梦中的毛毛依然侧了头望着我，一瞬不瞬地望着我，听我对它说话，我猛然发现毛毛黑黑的大眼睛里，怎么就有了一汪清水？那是眼泪么？那是毛毛的眼泪么？是么？毛毛！毛毛！我大声呼唤起来，泪也随之满面而流了……
“咳，醒醒，你醒醒！怎么了，怎么哭了？身体难受了？”妻子吓醒了，她开了灯，正摇晃着，喊我、叫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