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平房居住的那些年,我饲养过一对信鸽子,红色的羽毛上镶嵌着白玉色的斑点,红嘴红腿,瘦长身型,展翅一飞,盘旋着冲天而去,从空中落来,却箭头似地眨眼便到了眼前。
友人送我之时,它们还很幼小,友人叮嘱我说,它们是贵族一代,这种信鸽的特点是记性好,感情笃厚,彼此生死不离,而且飞翔速度快,里程远,飞翔过程中专拣山谷、河流、荒林等偏僻处觅宿,所以很少有人能捕捉得到,只要雏鸽离巢能飞,它就会永远不能忘记出生地,无论它在天南海北,它都会像游子那样,星夜兼程飞回它的老家。
朋友眉飞色舞地滔滔不绝,我只是笑吟吟地听着,其实也没有搁耳朵里去。一只小小的鸽子竟有如此神奇?鬼才信呢!不过,我还是精心照料着它们。刚来我家,它们很幼小,身上的羽毛才长出一丁点,喙嘴还是尖长的,秃秃白白的,简直丑陋极了。开始还不会叨食、饮水,饿了、渴了,只是抖抖亮光光的翅膀,唧唧叫。我把小米放进巢里的平台上,两个小家伙用嘴东一下西一下啄,一点也没个准头,根本就啄不到嘴里去,还急得像小孩子似的哭闹。我便捏了米粒从它们口角往里塞,用小羹往里顺水,刚上来小家伙们不很好配合,慢慢地就适应起来。每次喂它们之前,我都嘬嘴吹响一种口哨,它们便欢快地拍打着翅膀,吱吱叫着从窝穴里面挪到窝口来。后来长大了,红色的羽毛齐刷刷地,镶嵌着白玉般的斑点,明媚的双眸,漂亮得简直像一对美丽的少女,慢慢地小东西自己会啄食饮水了,慢慢地飞出窝来了,又能飞上檐头了,飞上院墙外的的大杨树了,能飞向高高的蓝天了……可我一嘬嘴吹响哨声,它们无论在房头立着,抑或是正在高空里盘旋飞翔,只要听到我发出的召唤,便会戛然而下,双翅一张一拢,倏然间就从云头里扎下,箭头一般俯冲而来,眨眼便立于我的面前了,咕咕、咕咕,鸣叫个不停。
我爱极了这两只可爱的小东西了。小东西的眼睛往外凸着,晨光里、晚霞中散发着一种明亮的光泽。朋友说这才叫真正的信鸽呢!它的眼睛在高空飞翔的时候,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准确判断并迅速定位,不至于迷失方向。更可爱的还是它们和我的亲近,闲来无事的时候,我在院中站了,或坐在小圆桌前看书,它们就会飞上我的桌面,啄几下我的本子或钢笔,有时啄我的手指,有时伏上我的肩头,有时趴在桌子一旁眯着小眼假寐,更有甚者还伸进小脑袋喝我杯中的茶水。妻子开始的时候很嫌弃它们,说以为和小鸡似的脏,但信鸽却不然,它们不仅不往院中拉屎,而且巢穴里也一尘不染,格外干净美丽。每次放飞它们的时刻,晨光中,夕霞里,小东西都像孩子一样地欢呼兴奋,呼呼拍打着翅膀,只一下就跃居房头,咕咕,咕咕叫三声后,扬起小小的脑袋稍微辨别下方向,嗖地一声便双双展翅而去,眨眼间飞远去了,只剩下一对黑点,慢慢地黑点也看不见了。
我在院中观察着它们,有时为了看得更远,便搬来木梯蹬上房顶。我发现它们从不与普通的鸽群为伍,就是有时在院子当空上下颉颃,也是双双盘旋,从不混杂。而每次我嘬嘴吹哨,便箭头一般矢射而来,落于我的肩头或身侧的檐头上,咕咕叫着,望着我。有一次一位朋友从一旁观看了这一幕后,惊羡得了不得,说要花重金购买我的这对鸽子,又嚷着拿他家的名贵宠狗来作交换,我都没有动心。倒是小家伙有了下一代后,我送给了那位朋友一对。这下可惹着了,朋友逢人便做宣传,又加上他绘声绘色地描绘,做文人的未免添油加醋夸大其词,我可就招架不住了,来我家寻要雏鸽的人不计其数,弄得我两年之中也没有打发完事。
我每次回老家的时候,都要带着小家伙们回去。无论坐在车上还是赶车的途中,只要我在,它们都能安静卧在我的手提包里,有时还会露出头来望望我,四处撒么一番,不闹也不叫,招引着周围的人啧啧称奇。朋友送我鸽子时说它们是贵族一代,善飞翔,距离远,可我从没有舍得把它们从很远的地方放飞过,也许这是对它们天性的抹杀,但我实在是爱极了它们,惟恐它们失落,担心着小东西生命的安危。
可是,终有一天,我的担心变成了现实,小东西的生命还是走到了尽头……
那是第三个年头的冬天,那天没有一点的特别,我在清晨放飞它们后,双双咕咕叫着和我告别,一天竟然没有飞回。中午的时候,妻子说千万不要出什么事吧?我还自信地说没问题的,其实,每次放飞我都隐隐担着心,小东西们都是每次中午飞回来吃食、饮水,然后,跟我嬉戏一番,热闹够了再双双跟我告别飞去。可是这次,它们不仅中午没有回返,到了傍晚我下班回家了,天都飘起了雪花,依然没有回来。我站在院子里望、等,天沉沉地,又搬来木梯爬上了房顶。雪花便柳絮般大了起来,而我家的小家伙依然没有声息。我嘬嘴猛吹口哨,希望看到天空那双黑点,但我努力了半天还是徒劳。雪花扑扑沓沓只管下着,地上、房上、树上,开始落了一层,左邻右舍房顶上的烟囱炊烟袅袅了,整个大地寂静无声。突然间,在雪光之中,有一个黑点从南天空中飘来,不大一回就落入我家的房檐之上……啊,那是我家的小东西么?是么?我激动地兴奋起来,大声地唤它,可没有回应,不像往昔那样见了我扑过来咕咕叫着亲亲热热!我又搬来木梯上了房顶,却发现飞回来的只是一只,而这只终于回家来的小东西,一条腿已经折断了,我判断出那是气枪的伤痕!
抱起怜爱的小东西回屋,我心疼地要哭,妻子赶紧寻找了一块棉布给它包扎,小家伙在我手中疼得一个劲地打颤,你是疼么?腿疼么?还是冻得?还是什么也不是,是你的心在疼痛?!你的爱人哪里去了?可惜,你终究只是个小生灵,你只会默默地在心里难过,你不知道怎样把你的感受来告诉给我!?此刻,我的心底却感受到了你的悲伤和绝望了……晚上,我把它放回到笼子里去,它却又艰难爬到笼口,一眨眼又飞回房顶上去了,落入了雪埃之中,翘着圆圆的脑袋向南方的天空望着……我又一次上了房顶,把它抱回来,它却又一次挣扎着飞了回去……妻说,不用再抱回来了,它生不如死了……那一刻,我和妻都哗啦流眼泪了……
那天晚上,我们睡下得很晚,半夜过了,妻子睡着了之后,我悄悄出屋去,发现它已经被大雪掩没了,微光中只剩下一抔白土……我深深地震惊了,我自以为尘世间唯有人类有如此崇高的神圣爱情,竟没有想到鸟儿、兽儿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赶紧用笤帚扫着爬上屋脊,纷飞的雪花中,我找到了那个殉情的小精灵,灯下看到它依然圆睁着双眼,而整个身体已经早已冰冷冷、硬邦邦一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