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会走的儿子

想不起什么原因，近些日子里，连续几个晚上在做相似的梦：梦中的儿子，总是那样的拗、不听话，也总是一次又一次挨我的打。虽然是在梦中，打了孩子的我，心也生疼，于是，梦醒时分，便很长时间坐在那里发怔，后悔自己那么狠心下手去打儿子。刚刚自责的心理平衡了点，隔不几日，又是连续重复同样的梦境，弄得我心里苦焦的不行。

我这是怎么了呢？是儿子不太听话，太使人伤心，个性太强了些呢？还是我这做父亲的，做得太霸道，太不近人情，太过于了呢？孔子曰：“子不教，父之过。”看来无论儿子如何，我这当爹的也是逃脱不了自身的干系了啊！

儿子人小的时候，蛮可爱的，两岁半从乡下的老家接回来，第一次上幼儿园，我去送他，口里叼着个奶瓶嘴，想起来就双手捧起瓶子嘬几口，闲玩时，就含着嘴儿，忙活着别的，那瓶儿就在胸前垂着，来回晃悠。去幼儿园了，同样也离不开奶瓶，这大概是因为母乳少，又是在乡下老家喂养奶粉的缘故吧，在他心里，那奶瓶就是了他的半个娘了。幼儿园里的孩子们多，一个班就有几十个，小班的孩子在墙根围坐了一大溜小杌子，大早晨里，有的一副没睡醒的样儿，小嘴打着哈哈；有的脸上还带着泪痕，显然刚哭过不久；有的却坐在那里发懵怔，怯怯的面孔；有的小孩子坐着小杌子，尿液却不知什么时候浸湿了裤子，大概在家里习惯了大人帮着撒尿，初来乍到还不知道怎样撒尿，尿又撒在哪里。

儿子去了，自个儿从车架上溜下来，又自个儿跑进去，并向我挥手。我恋恋不舍地不愿走开，毕竟儿子是第一次来上幼儿园啊，但他的表现令我宽心。就在我刚扭过头来走掉的霎那，却听见身后“哇”地一声，儿子大哭了起来，原来那位年轻的阿姨拿掉了儿子口中的奶瓶了，一个扯，一个咬住不松口，那橡皮奶嘴竟从中间断裂下来。我走向前去，向老师求情，恳求老师就让儿子再用这么一天，或者就一上午，儿子是从小含习惯了的，又是头一次入园的。老师坚决不允，说这是幼儿园，不光你家的孩子，别人家的孩子同样需要，那个样子老师不就变成了奶婆了呣！在儿子的大哭声中，一咬牙，我扭头还是走了，一直回到单位，一直到下中班再去接他，满头满脑子里都是儿子的哭声。谁知道接他的时候，儿子没在屋里，找来找去，他正和几个小朋友在一个沙池中玩呢。往回走的时候，老师把断了嘴的的奶瓶塞给了我，但儿子只是看了一眼，并没有说要。坐在车前，儿子回过小脸来说：“爸爸，沙子真好玩！”从此儿子再也没有带着奶瓶上过一次幼儿园，也深深喜欢上了那个沙池。后来妻子送他再去，每到大门口儿子就跳下来，差不多都说：“妈妈，晚点来接我。”弄得旁人都发笑，说你这儿子真行啊，人家孩子都说早点来接，他偏不这样说。而每次去接儿子，他也差不多都在沙池里玩，也总是说：“为何来这么早接我？”

还有一次，那是个炎炎的中午，妻子正在午休，儿子却不睡，独自在外屋里鼓鼓捣捣地玩什么，一会儿到点了，却找不到他了，屋里没有，院子里也没有，喊他，没回声，去开大门，却在外面挂了锁，幸好巷口有人来开了大门。妻子骑了车子出去，沿着上幼儿园的路去寻，追出二里多地，才发现儿子已经走到了体育场那边的街口了。大夏天里，儿子自己穿上了一身绿军装，头顶大盖帽，腰跨塑料冲锋枪，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见了母亲，竟嚷着说：“不是说不让你送我吗？我自己会走的！”

儿子确实自己会走的，那是上了小学之后，上小学离家近些，就在我居住的老院四侧，过一个十字路口。我记得很清晰，仅仅是在头一天上学送过他一次，次日就一个人背着小书包跑着上学去了。从此，除了他身体不舒服之外，再也没有送过他一次，包括现在上了大学，上大学也是一个人离家走的，甚至我们没有送他到大院门口，就是在他马上就要毕业了今日，中间我们也没有去远方的那座城市看过儿子一次，真的，一次也没有！每当结束假日要回去，我们要送他的时候，儿子总是说：“不用，我自己会走的！”前几日，儿子又打家电话来说，他已经和外地一家公司集团签订了聘用合同，最后儿子说：“到时候你和我妈就不要管了，我自己会走的！”唉，儿子又是一个“我自己会走的！”

儿子确实自己会走的，而且会越走越高，越走越远！天下谁家的儿女终究是自己要走的呀！孩子大了，父母是留不住的，就像那羽翼丰满了的小鸟，总要有离开温暖的巢穴，展翅翱翔蓝天大海的时候，因为那里有他们的向往，有他们的追求啊！

“儿行千里母担忧”、“可怜天下父母心”！天下哪里没有不牵念儿女的父母呢？我连续做打儿子的梦境，是否又是想念远方儿子过甚的缘由呢？

夜半，翻身起床，翻看儿子旧时的东西，在专门保留儿子每个阶段的物品箱里，我找到了他幼儿园时的离园纪念册，那里面的图画和字迹有儿子写的，有几栏是我应他的要求，他口述，我代替写的。目睹旧物，将近20年的情景又清晰眼前！上面有儿子离园时的照片：漆黑的平头，大而圆的眼睛，瘦削的脸面，白衫短裤，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纪念册上有很多栏目，其中几栏是这样的：

在“我幼年的特长”栏目下写道：“我喜欢剪纸、叠纸，虽然并不太好，但那是我小小心灵的一颗爱好的种子。”

在“我幼年的图画”栏目中，儿子用彩笔画出了两只大鱼和六只小尾鱼一起畅游大海深底，旁边还点缀着各色海草。表达着他年幼心灵的梦幻。

在“我幼年的笔迹”栏目下，是“一、二、三、四、五、上、下、左、右、大、小、天、地、木、火、日、月、星、辰、白云、牛羊”等30个不同的正楷，端端正正，一笔一划。

在“难忘的一件事”栏目下，是我帮他填写的，上面的天蓝色的墨迹真真切切，这样写道：“难忘园中的沙池，多少个春夏秋冬，数不尽的岁月，我和小朋友一起，垒沙山，挖通道，搭沙石桥！留下了我的欢笑和汗水！”

……

看着看着，昔日的儿子蓦地就从册薄中走出来了，还是那双乌黑发亮的清纯眸子，还是那张白皙瘦削小脸，张着一张小嘴在喊我：“爸爸，爸爸，你又来送我了，我自己会走的……”

哦，儿子，儿子！原来儿子你早已长大了啊！我拂了把脸面，发现自己竟然早已泪流满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