胳膊

人如一架完整的机器，运转自如时不会关注它的部件，一旦哪里出现了松动或磨损，整架机器就爆发出不和谐的声音。

我的部件就出现了问题——那是一只胳膊，准确地说是左胳膊。

患病的去年我住了几个月的院，然后就是持续的针灸理疗。身体复原比想象的还好还快，因而不久便回单位上班，然后服药调理恢复，接下来就是无休止的吃饭、休息、工作，连番转的日子，不觉又是一年。入冬之后，忽然感到左胳膊开始有些疼痛，轻微微的，又不挡吃碍喝的也就一时没太在意，谁知后来竟然脱衣服就成了困难，试着伸胳膊，上举不过头顶，后绕不能背手，左右不能摇圈，睡觉不能侧卧，夜间时常疼醒，俨然影响到身体的正常活动了，这才陡然意识到,身体部件真的出了毛病。

于是，我就又去看医生。大夫开了方子，先验血后透视，转了一大圈一上午，后说从片子看没什么大事，但总归有事。问何事之有？又仔细观看了病历曰，确诊为脑血栓滞留下来的后遗症。又寻求怎么办？说不怎么办，锻炼！

回到家，我便再也不敢忘记锻炼了。患病的一年里，我跑着上下班，少说也走了千余里地了吧，鞋就磨坏了两双。但那是练腿，这是需要练胳膊，妻子这么说。于是我就又开始练胳膊：前伸后扭，上举下抛，规定下每天不少于300次，在单位闲着练，在家里吃饭后睡觉前还练，按照大夫的叮嘱，我面对了白墙，将左臂缓缓举过头顶、伸直，到疼痛难忍不能伸了，做个记号，下次再伸，每次坚持5分钟，循坏往复不停。

如此这般，在看书写字之余，早晨、中午、晚上，坚持不断。挺立的滋味真得不好受啊，开始连半分钟都坚持不了，是那种被打伤后的感觉，我就彻底明白了电影电视片上挨枪伤的人为何骤然就倒下去的原因了，几次想放弃，几次又挺过来。大夫说如此下去就会发生粘连，到那时整条左臂变形致残，就需要动刀动针大手术矫正。不知道是我有毅力抑或是大夫的话起了作用，我就那么坚持着，咬牙瞪眼面墙立了，胳膊一点一点伸长伸高，口里数着挂表秒针的咔嚓次数，脑门额头冒着豆大汗珠子，简直有种“度妙如年”的感觉。

有时我就想，上天有好生之德给了我一副臭皮囊，却又为何同时赋予了我疾病与思想，人为什么单单就有了知觉和思想了呢，这是一切痛苦与罪恶的根源啊。以往，我总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病倒，更没有想到我的胳膊竟会运转困难。人在顺境是很难体味到逆境人生的况味的，就好像一个健全健康的人，体察不到病残人的疾苦一样，那种疾苦不仅仅来自身体的本身，更来自心灵深处的痛苦与哀伤。

自从患病那场，我改变了对人生的许多看法与念头：人生本来就是一杯白开水，平平淡淡、透透亮亮，才是它的底色和本义，我们却逆其道而行之，硬要往其中掺杂五颜六色，看似流金溢彩、美艳无比，其实勾兑出来的东西总有人凿斧劈的痕迹，永远不会那么融洽天然，生命的色泽也因此而容易失色贬值。

这就是某些人高高在上又猝然衰败的原因，就像我的胳膊掺杂进病的灰色一样。无论这种色泽怎样的眩惑迷人，只要是邪恶的，病毒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