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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学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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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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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父

“岳父”!写下这两个字迹,已然于我书房电脑桌面上,挂满了四年。我从不认为,这只是简单寻常的两个汉字,而感觉是沉甸甸厚重的一个人,远远地喊我一声,遂健步向我走来:一副清瘦的脸膛,身着灰色“毛式”衣装,一顶藏青色帽子,挺直的腰板,披一件湛蓝色大氅。就和我42年前见到的您,一模一样。

初识岳父,还是上个世纪的1981年。正月初二一大早,蹬车出门。走了一村,又过一店,我来到岳父您家的门前。当时的我,正热恋着您家的二女儿,这些您都不曾知道。正当我环顾左右,一眼瞥见深巷口的北端,大步转出一个人来,这个人就是您。只是您当时并没意识到,您眼前的这个人,成了您日后36年生命中的女婿,您也定格为他永远的岳父。

岳父,当年的您55岁,身体康健,上年底刚于从业的供销社退休回家。其时我和您女儿的婚姻,也经历了些许波折,主要源于我那个黄河滩头的家。我真诚的感谢您女儿的坚持,更感激岳父您的掌舵!也许是前世注定,也许是今生有缘,我初次踏入您家大门,就得到了您的欣然接纳。

岳父,您家男丁少,大儿子过继给了大伯,唯一的一个跟着您的儿子,毕业去了胶东。儿子添了小女之后,岳母撇家舍业前去照看,滞留下您和尚在读小学的小女儿在家过活。婚前婚后的那些年,您二女儿挂着您,农忙收种时节,我们一同或者我单独来您家帮锄。我们一起到村南大田播种棉籽,村西地里掰运棒子,村北自留田收割小麦。中晌一个篮筐盛了鸭蛋白馍开水,坐在地头一起吃。有一次暮色里我走进您家大门,院中黑黢黢朦胧胧,猪圈的猪仔饿得嗷嗷嚎叫。我张口喊您数声,黯淡天光中,是您的小女儿从灶火屋里走来,手里紧攥着一把柴火。见我喊一声哥,说您在“坡”里还没回家。

岳父,您还记得吗?那一年割麦,一连4、5天的抢收抢运抢打,白天收割运输,晚上扯个灯泡西场院里人工铡麦,手扬铡起,刀刃铮亮反光,山堆似的成捆麦个瞬间梢头截断。那时的我自恃年轻,抢争着掌铡,终于在第五天上累倒。您心疼的不行,爱和焦虑写满了脸膛,放下农活,又是给我请大夫拿药,又是给我做好吃的,走过来走过去,一会瞅瞅我,一会摸摸我的额头。岳父,在我拥有您的这36年里,您全身心的待我。婚后头些年,工资少,尤其是生了儿子后,日子过得格外紧巴。您每次里来家看外孙,见我家碗里无肉,桌上无畜(鸡蛋),总是默不作声一个人走上街头集市,割肉买蛋,补贴我们家用,临走还断不了枕头底下放上10元20元钱。您身为人父,记挂着所有的儿女,有一次大集上为身居农村且患病的大女儿买鞋,意外被小偷掏包,您疼惜的饭不能下咽。更让我感动的是,您看您的女婿大冬天没有穿棉裤,竟一个人逛了一上午街,给他买来了一条崭新的绒裤,尽管您手头并不宽裕。

岳父,36年里,每次相聚,您总是笑吟吟望着我们说话,似乎对您的女婿我格外恩宠。您女儿的姑表哥就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过,说每次有意无意提到我这女婿,您脸上都是一副幸福知足的笑意。岳父,岳父,36年里,我从您身上,体会到的是深深父爱,而您的女婿又为您做过什么呢?!唯一的一次您“求”我,也是为了孤独的小女儿。初中小妹考录到离家较远的崔桥中学去读,您和我商议能否托人调剂到离家不足二里的赵官镇中学里来。您“欲语还休”的样子,让我睹着心疼心碎,您是唯恐您的女婿他为难的啊!及之后来几年,为生活所计,您和岳母迁居甫调济南儿子的住处。小妹儿自己提出随我们城里读书。毕竟济南与我们分属不同的隶属啊,且隔条黄河,在讲究户口地域的年代,读书、就业均不方便。这尽管是小妹她自己的选择,其中也隐匿着岳父对我的巨大信任!岳父,您的女婿他是满带着岳父您的厚望,满带着对您的爱戴,满带着您的无声嘱托和信任,关心爱护着小妹,一起生活了整整六年,直到她毕业、直到她工作,直到她结婚生子,走出我们家大门。

岳父迁居儿子家之后,两位老人一刻也闲不住:岳父赶集上店,买菜觌面,蒸馍做饭,岳母在家照顾孙女、洗洗涮涮。其时的儿子儿媳,事业上很忙,又都是工作狂,小孙女一直偎依爷爷奶奶,绕膝长大。

随着岳父年事的逐渐增高,儿女们提出来每年要给他过过生日,岳父颔首同意了。其实岳父并不真正在乎过不过生日,他在乎的这只是一个题目和藉口,他的心愿是藉此和他的孙男嫡女们照个面,一大家子人团聚团聚,图的就是一个“全换”。而每当生日之时,便是岳父的“劳累”之日。岳父总是起早把物什准备停当,看我们到了,岳父母一起下厨,儿女们帮忙都不行。一阵锅碗勺盆叮叮当当,一大桌子饭菜赫然呈上,菜菜汤汤,热热乎乎,人声笑语。当众人轮番举杯向岳父祝寿,岳父竟然幸福赧然的像个孩子。

岳父,您是烈士的后代,您父亲孔凡琴是抗日英雄,敌后武工队长,被捕后遭重刑拷打,被敌人凌迟处死。您虽没像父亲那样救国救民、战场杀敌,但您也没有一丁点辱没您的家族,您一生没有打着烈士的旗号,向国家伸一次手张一次口。岳父,您一生洁身自好,就像一块石灰石,焚烧着自己,清白着世界。很多年后,因办理您的离休,我翻看过您的档案。一条一缕,记载着您清清楚楚的生活轨迹。您从十几岁离家外出,大半生颠簸流离,却始终坚守着清白做人的底线。如果非要硬性攫取污点的话,如果这也算得上污点的话,那就是您档案上记载着,您在“狠批私字一闪念”时期,您自己的自我对照深挖材料中,揭批自己挨饿慌乱年代,曾挪用过集体二两粮票,尽管后来您补齐了,但您仍然痛心疾首。翻看着厚如字典的卷档,我默然垂首,肃然起敬。

岳父的一生,无烟少酒;从不口舌,亦从不与人争长短论是非;无疾无患,心态淡然。年幼时因涉抗属房屋被焚,流离失所,为避捕躲柴垛,险些被刺刀捅伤;长大后历兵燹、灾荒、饥饿、瘟疫;经历各种运动,潮起潮落,依然故我。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晚年的岳父,儿女孝顺,生活平静。尽管岳父一生并不富有,但岳父对钱财的态度极其平淡。我娶他家二女儿时,他女儿一身旧衣迈入我家门槛,岳父家没要我一分钱,倒是我家累背了他很多。结婚10年后我才打家具,其中一挂木,还是岳父院子里栽植的桐树。36年间,我与妻难免磕磕绊绊,但岳父从没对我有半句轻言,甚或连提及都不提。我亲耳“窃”听到他对岳母说,夫妻之间,没有绝对的孰是孰非。岳父,您疼爱儿女并不偏袒,您对人对事宽宏大度,您的这种品德与行为,令我震撼、景仰,也窥见了我自己的渺小与龌龊。

人至晚年后,岳父人也更随和也更寻常,粗衣淡饭,自足为乐。五冬六夏基本无午睡习惯,亦无头疼脑热吃药打针之说。一生与人多索取少,就是到他临终住院,也不过只有两天。期间都是自己上厕所。

己亥年正月初二日,我去看望老人,谁会想到,这竟成了我与岳父的最后永诀?!寻常,岳父总能陪我们围坐着说话,脸上挂满笑容。但我发现,这次岳父说话极少,笑容也有些僵硬,且坐一会儿就起身卧室休息一会。中饭用餐,岳父吃的极少,我给老人满酒,他挥手拒绝。傍晚往回返的路上,我对妻说出了我的顾虑,,并再三嘱咐妻日后常来看看。

嗟哉!天乎哉!

我宁愿我的预感大错特错,但,还是,天不佑我!

就在我最后见到岳父的第四天,正月初六日,新年的余温尚未褪烬,妻子忽然接到电话,岳父住进医院。又两日,正月初八日晨九时,岳父遽然高烧不退,继而呼吸衰竭。岳父!您就这样疾蹙离开了我们,离开了这个世界。是日,天降大雪。翌日雪霁,瑞光普照。岳父一生自勉,生前清白磊落,死后亦惠及身后的子孙,脚下的土地。

岳父的葬礼在老家举行。当暮鼓捶响,纸幡启动,我面对灵柩长跪。遽然就忆起38年前,那个身着毛式灰装、外披大氅,第一个接纳我的人就这样离开我走了,顿感生命段呈现出了巨大空白,就似一条长长的隧道,陡然熄灭了大半截路程的灯光!岳父,岳父,我失去的,您都带走了。

……

转眼4年过去了,岳父,您就这样静静的,挂在我书房电脑桌面上。每天每天,我打开电脑,彼此就有述说不尽的话语。岳父,倘若上苍真的眷顾体恤我们翁婿之情,来世定当与您续接这不尽的亲情之缘。

岳父,孔祥起,山东省齐河县赵官镇大徐村人,生于丙寅年孟冬,卒于己亥年正月初八日。享年93岁。

                                     癸卯年季春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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