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灯昏暗了起来,细雨还在下。他没有打伞。那条晃晃的影子,把他拖得很长很长。
窗口的灯,是暗着的,妻子不在家。楼道里,一片黑黢黢,似乎对他心存了蔑视,又好像根本就不知道他的存在。自从老门卫走了之后,没有人再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了,阶墀上却充斥着性药、牛皮癣、办证、搬家公司一类的海报和电话号码。摸索中爬到四楼,捅开门锁,打开了房灯,房间里立时鲜亮起来。他换掉了衣服和鞋子,并不想马上入睡,坐在沙发上发了一会儿呆,这才过去摁开电视,画面上,一群皮肤白皙、身材修长的男女,赤裸着胳膊、裸露着肚脐,扭来扭去的在搞什么表演,下面坐着一群山呼的观众,还有几个不认识的人亮牌子打分什么的评判高低。他并没弄懂,或者说他的心思压根就没放在荧屏上。他的母亲今天又开始输液了,他心里挺烦,感觉很累;还有他的孩子,孩子离开他去了很远的南方,他倒不是多么的想念他,而是常常思考孩子将来生活的定向。
人过不惑之后,思考的东西,不像老年人,更不像青年人。很多事情,迫在眉睫,却又着急不得,无可奈何。坐下看书吧。他打开桌面上的《凯旋门》,那是一个叫雷马克的德国人,写的在法国发生的一段故事。开头说是一天夜里,男人在塞纳河桥头,大概也是一个欲雨未雨的深夜吧,一个女人朝男人直直走来,女人脸色苍白,额骨高耸,两只眼睛间距离很宽;颜容呆板,活像一张假面具;看样子仿佛凹陷下去似的,而一双眼睛,在街灯的亮光里,显出一种没有神采的空虚的表情来……
他合上了书本。外国人的书,他从前不屑一读,甚或有点儿反感,骨子里的,不易改变。三十年后,他才试着一点一点去读它们,不料却发生了兴致。中国人的观念,总是与外国人不同,根深蒂固。譬如对待子女问题上,中国人大概从出生一直关注到死,而外国人,特别是西方人,18岁后就独立社会谋生,且不管他从事何种职业,是就近还是远方。
外面的细雨,还是没有停止的意思。他打开日记,简要记录了一下。扉页上,表明着第104,他已经写日记31年了。日记的背面,是读书手札,他往往在看书的同时,随手记录下一些什么东西,已经成了他的习惯,这并不是因为节省纸张,而是这样做很方便。其实,他并不富有,也并不贫穷,他在这座小城中,属于不为衣食所忧,却为精神所愁的那一类人——多愁善感,注定了他一生的不快活。别人看来兴奋的事情,在他眼里,也许那是悲伤的开始。这种人儿,往往活得很累,真的,他感到很累。
儿子回南方之后,家里又恢复了原来的寂静,空洞洞的,游荡着的,只剩下了他的灵魂。窗南面的那片空地,昨天下午,突然来了一帮子人,他没怎么注意,就把大大小小、翠翠绿绿的树木斫了个一干二净,又不知道要修建什么东西。窗外空旷的地面上,走来个女人,手里扯着个白色塑料袋子,走走停停的,是那种小城里随处可见的穿着既时尚又一般的妇女,蹲下去、站起来的,在寻找野菜什么的一类东西。他看了半颗烟的工夫,感觉没什么趣味,便离开了窗口。今儿晚上再去观望,外面却是一片漆黑,一片霏霏细雨了。时空的变换,就是这样,有时漫长的日子,只是一瞬,而有时一瞬的时光,却定格为永远。
他叹息了一声,低微的。然后走进书房,打开了电脑。然而他又觉得心烦,十多年前,他曾有过一段日子,喜欢和人聊天,聊得人家说困了,还是缠着不让去睡,其实他也不知对方是在天涯还是近邻,而现在呢,早已失却了那份心智和兴致了。打开了电脑,看了一会网。国际形势,他是关心的,特别是“海峡两岸”节目,他是必看无疑,尽管他知道他看与不看也不顶个屁用。
他觉得疲惫,敲打完了这些文字,心跟眼睛说声:“去睡吧。”于是,人跟着就立起身来,晃晃荡荡的,向另一间卧室走去。